余生也晚。知道谷林先生已经是1995年了。那时《书趣文丛》第一辑出版,先生的《书边杂写》收在其中。书不厚,十五万字,都是雅致、清新的读书小品。老先生喜欢知堂的文章,书中收录不少与苦雨斋有关的文字。

    我一直以为一流的读书小品不仅能传递作者的读书体会,使人产生也去阅读的冲动,而且文章还应该用舒缓的节奏传达出丰富的信息。谷林先生的文章当属此类。所以,从《书边杂写》开始,我开始留心老先生的文字。

    老先生生前出版的书很少。《答客问》是其中很别致的一种——一本带有自述性质的问答录。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讲到对“文革”感受时,老先生写道:

    我想参考一下阿Q的经历,在《呐喊》他的正传里,第七章写了“革命”,还真有用,静修庵的老尼姑说:“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

    老尼姑定了定神,检点一番,查清楚“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

    除了这段引文,再没有别的话了。借别人之口说自己的话,言简而意深,满是人生经验和智慧的灵光。将“革命”两字放在中国现代史当代史的背景下来观照,它们让我们至今还在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曲折艰辛地跋涉,而且还不知道到底要走多久。

    《书简三叠》更是一部极有价值的书,书中收录了老先生与扬之水、止庵、沈胜衣的往来书信。文辞渊雅,气度平和。信中谈书谈人谈琐事,看似无奇,实则是把文化留存下来了——是在日常生活中散发着的生机,让人愉悦、文雅的优秀传统文化。

    止庵在老先生故去后接受采访,说,曾有一位读者给谷林先生寄了一本黄裳的新著,先生就把黄裳的第一本书《锦帆集》的初版本回寄给这位读者。这本书出版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而且是谷林先生自己仅有的一本,有很高的价值,但先生却如此送出去了。沈胜衣与谷林先生的交往也源于送书。1998年,沈胜衣读到谷林先生的《书边杂写》,却难以寻到先生较早前出版的《情趣·知识·襟怀》,于是给先生写信谈及此事。结果先生给沈胜衣寄了自己收藏的该书初版本,并从此与他结为忘年交。

    看了这些我忽然想到,谷林先生曾写过自己与周作人的交往:

    后一次去,已隔十年,因闻香港印行《乙酉文编》两书,无由购置,写信问他,他(周作人——笔者注)答书说,可以见赠,但虑万一寄失,嘱自去领取。再到八道湾,他已移住上房,是东边的一间,光线较暗,窗下一张方桌,靠里壁一架书橱,纤尘不染。他仍从后边出来,初冬季节,穿一身绸质薄棉袄裤,有些佝偻,神采则比十年前远胜。他拿着两册书,一个圆墨盒,用毛笔站在桌前题了款,又取出图章盖上。

    尽管周作人的送书和谷林先生的送书,有些不同,但老辈读书人一脉相承的风仪真叫当下爱读点闲书的人无限神往。

    老先生一生从事会计工作,朝夕与数字打交道,同时又是真正的读书人。他爱书,对于书,老人有很好的见解。他说:

    书是生活中最要紧的东西。什么东西都不能跟书比较,而书又包括了人生几乎所有的东西。你可以喜欢这种书,它可以喜欢那种书,各种书各有方位。你不存功利之见,却又深感一天没有书,生活就没有趣味,这一天就没法过好。大人帮孩子培养出这样的性格,才是最大的教育。

    反复读这些话,不禁自问,作为小学教师,我让自己的学生养成读书习惯了吗?我教会他们读书方法了吗?我的学生能享受从阅读中获益的乐趣了吗?面对这些问题,我只有汗颜。

    听说老先生走后遗体当天即火化。想来这多半是老人自己关照的吧。为什么这么做,止庵的话或许可以给出答案——

  谷林先生一生都在实践君子的言行和思想。除了读书,他几乎没有别的乐趣。他是一个圣洁的人,对名利毫无兴趣。谷林先生与人来往,总是能自然地表现出礼节,他的所有举动,都能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这是谷林先生读书读到了通达圆融的境界的结果。

    扬之水在《绿窗下的旧风景》一文中写老先生的住处:

    大院深处一幢旧楼,树荫挂满了窗子,窗前的写字台上,泻下丝丝缕缕的青翠,愈见得纤尘不染的一派清静。

    写得真好。这清静的旧风景现在没有了。还好,我的书房里还有谷林先生的几本书。它们会在这喧嚣浮躁的世界上永久地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