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基先生2月5日在华师大的演讲之底稿,首发于《亚洲周刊》2006年10月29日号。] 网络转载自:三辉图书网站
从《达芬奇密码》谈起:
美国二十年来的大众文化及基督教文化的去中心化
小说《达文西密码》(又译《达芬奇密码》)自二零零三年面世后至二零零六年五月,在全球印数超过四千万册,被列为有史以来六大畅销书之一,几乎与《圣经》齐名。其情节是「圣杯」(Holy Grail)传说的最新变奏,但这次却宣传耶稣是人、成过家、妻子是马大拉的玛丽(Mary of Magdala),且留下后代。这个秘密一旦公开,整个基督教将被拆穿是一场两千年大骗局,因此,天主教内的极端派主业会(Opus Dei)要追杀耶稣的后代灭口,而一个存在了近一千年的地下组织郇山隐修会(Priory of Sion,又译锡安会)则力图保护圣裔,为此在十字军东征时代曾在耶路撒冷组织了圣殿武士团。(chinesenewsnet.com)
小说在西方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信徒信仰开始动摇,基督教不分派别都有人出来驳斥。在源远流长之教会传统里,该小说提出的问题乃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西方野史里有关「圣杯」及其保护者圣殿武士团的传说历久弥新,至当代更着述不断。根据《新约》,耶稣受难时,门徒逃遁一空,守在十字架下者唯有圣母、马大拉的玛丽,以及若望,有点像婆媳从弟自家人;耶稣复活后现身,第一个发现他的就是这位玛丽。法国南部有玛丽逃避迫害、最后抵达普罗旺斯之传说。但在五九一年,教皇格列哥里一世(Gregory I)却把她与《新约》中一位同名的妓女混同,以讹传讹,教廷至一九六九年始作出含蓄的更正。但天主教极右派梅尔.吉勃逊(Mel Gibson)在其二零零四年发行的《耶稣受难记》(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一剧中却不予理会、仍坚持旧说。这些蛛丝马迹都透出有待「翻案」的呼声。(chinesenewsnet.com)
据说基督教早期的文献里有一部《马大拉的玛丽之福音》。目前所有基督教会共奉的四大福音书是镇压了众多的其他「伪经」后竖立的「正典」。此发展与基督教早期史有关。耶稣的追随者本来只是犹太人信仰的一个宗派,后来传入外邦人之间,才与犹太母体分离,形成「基督教」。这个过程始自圣保罗。他本人是小亚细亚太索斯(Tarsus)城的犹太侨民,并具罗马公民籍,皈依耶稣派后,坚持把福音传给外邦人,同时建议豁免他们无须遵守摩西法典(the Mosaic Law),尤其是割礼。为此,保罗于公元四九年左右前赴耶路撒冷与彼得和义人詹姆斯(James the Just,耶稣的同父异母兄、十二宗徒之一)进行洽商。根据《宗徒大事录》(Acts of the Apostles),此提案获得领导层一致支持,但现代学者却指出耶路撒冷会议其实造成一场大分裂。inesenewsnet.com)
保罗把一个犹太宗派传入异邦人之举,为耶稣派的希腊化打开了大门。当时,罗马帝国尤其在其东部的文化主流就是希腊文化。希腊哲学尤其是新柏拉图主义的世界观是灵肉对立,与犹太人遵守教法和崇尚公义的精神迥异。犹太人不贬抑世间,也不至于提倡极端禁欲。但希腊文化中的灵肉对立观则不然,它甚至视物质世界为邪恶。持此论者在早期基督教里形成「诺斯底」(Gnostic)派(又称「灵知派」),其中心教义是「诺悉斯」(gnosis),它类似佛学里的「般若」观念,即解脱之道在于对精神界的「灵知」。诺斯底采新柏拉图主义的「流变说」(emanations),以至上神为光明之源,离开这个光源越远、越趋下游,就越堕落为物质,因此物质世界的创造者是流变下游的「次等神」(Demiurge),他不是邪恶就是无知,但一片漆黑的物质世界里却困住了零星未泯的光点,因此至上神派遣较上游的耶稣去解救它们。在诺斯底教义里,每一层流变的化身都具阴阳两仪(syzygy),因此耶稣有配偶,是苏菲亚(Sophia)。这一脉思维到近代即变成黑格尔哲学:「宇宙精神」首先把自己异化为「物质」,然后经历一连串二元对立的辩证过程回归自己。(chinesenewsnet.com)
玛吉安自创教会(chinesenewsnet.com)
至公元二世纪,诺斯底几乎在基督教会里夺了权。此时,一位从帝国东部至罗马城的教友玛吉安(Marcion)主张改革,不受重视,遂自资创办另一教会。严格地说,玛吉安不算是诺斯底,后者重「灵知」,他重信仰,他关注的毋宁是肯定基督教之新兴宗教地位,与犹太教彻底分家。他指出:耶稣宣扬的是一个慈悲的上帝,犹太经书里的是公义和愤怒的上帝,并非同一神。我们这个「天地不仁」的肃杀宇宙是犹太上帝创造的,和耶稣所宣扬的与物质不沾边的上帝无关,而杀死耶稣的正是犹太上帝耶和华的信徒。耶稣的众门徒竟不辨黑白,唯圣保罗获教外别传,独得耶稣的心法。(chinesenewsnet.com)
玛吉安可谓建立了第一个「基督教会」,它与旧犹太信仰彻底划清界线,缔造了全新的基督教认同,并成立了有中央、有基层、有「正典」(canon)的组织,而由其「中央」批准的「正典」只有一部《路加福音》(Gospel of Luke),路加是圣保罗的门徒与私人医生。这当然不为主流派接受,但他们必须模仿玛吉安派的组织,才能把它扑灭。至四世纪,终于形成一个建筑在十二位宗徒的权威之上、以四大福音为正典的圣教会。(chinesenewsnet.com)
主流派保留古犹太宗教之圣典,把它当作四大福音之预示,并尊之为《旧约》。玛吉安的观点太过偏窄,虽然它在解决谁创造这个「天地不仁」的宇宙问题上,替至上神设立了不在犯过现场的证据。至于成为圣教会的主流派,确能保住创世主与救世主为同一神,却难于自圆其说,因为我们这个世界被设计得如此之无理,本该怪罪总工程师的,他们却倒过头来控诉受造物,说正是由于彼等信心不足、罪孽深重,世上才邪恶充斥,云云。(chinesenewsnet.com)
玛吉安派把新兴的基督教与古犹太宗教一刀切开,无疑更合乎逻辑。《旧约》与《新约》的精神基本上不同,前者里的上帝用洪水把人类灭绝,后者里的上帝却派遣自己的独生子下凡,为人类赎罪而惨死在十字架上。硬把这两部形同冰炭的经书拉扯在一起,原因何在?这不能用逻辑去解释,必须由非理性心理学去透视。人类历史上成功的运动往往是迎合后者,不必合乎前者。(chinesenewsnet.com)
基督教攫取犹太传统(chinesenewsnet.com)
这里我提出一个有待研究的比较历史学议题,那就是犹太人常常成为其他族群投射爱憎双重感情的对象。上帝单独挑选他们做「选民」,为照耀天下万邦之光,其民族史是一部上帝和他们展开独特对话的记录,该记录充满张力和悲情。因此世界史上总是出现其他族群想把这个传统占为己有之现象。伊斯兰先知谱系上溯至阿当、历诺亚、亚伯拉罕、雅各经摩西至耶稣而至穆罕默德。阿拉伯人更认自己是亚伯拉罕婢女所生的长子之裔。(
俄国史学家比灵顿(J.H. Billington)说,十七世纪俄国爆发在希特勒之前对犹太人最大的屠杀,乃因为东正教徒以自身为正牌「以色列人」,必须消灭被上帝唾弃的原以色列人。今日美国「黑人穆斯林民族」的领袖法拉罕(Louis Farakhan)以排犹着名,曾称颂希特勒,但却认为「黑人穆斯林民族」才是正宗「以色列人」。以色列史的范本确已成为「照耀天下万邦之光」:早期英国移民赴美洲,是为了在新大陆建立「新耶路撒冷」;连长老会的李登辉也参加这个历史假面舞会,把脱离中国建立新国家比喻作「出埃及记」,有自况为摩西之虞。(chinesenewsnet.com)
基督教是攫取犹太人传统的始作俑者。它一手把整部犹太圣典当作耶稣来临的预示,另一手把犹太人当作替罪羔羊。近期流行一种说法:福音书里犹太人强迫罗马总督处死耶稣的记载纯属虚构,当时只有罗马政府才有权判死刑,绝对的罗马权威岂容他人干预?但基督教既已背对犹太人,转向罗马人传教,自然不便控诉后者杀害创教者,遂把前者说成「杀害主耶稣」的元凶。就这样,基督教文明的深处已植下要把犹太人灭种的因子,直至希特勒方才一遂心愿。(chinesenewsnet.com)
基督教是成功地接收了犹太古经,却因此制造出在一神教底下到底能容纳多少个上帝之悖论。最后,它在罗马帝国政府协助下,奠立「三位一体」的教条。《旧约》的耶和华和《新约》的救世主被说成是父子关系,而「圣灵」则为两者所生。但既然用上生殖的比喻,怎能没有「母神」?既然应用人间的辈分,自然该分判长幼与尊卑,却硬说三者是平等的,共永恒的,而且是同一神。有人把他们过份地分隔、说耶稣只是圣父之使者,即被判为「异端」。有人把他们过份等同,说圣父和圣子在十字架上一起受难,亦被判为「异端」──他们必须只是一个,但同时亦必须是三个。三者里只有耶稣曾经降世,因此他必须是神也是人,视其为人者是「异端」,说他只具神性者亦为「异端」。基督教虽然排斥极端的希腊化,终不免受希腊式思辨的影响。待伊斯兰兴起,才清算了这种伪装的多神教,恢复纯朴的一神教,同时让《旧约》式公义和愤怒的上帝复辟。(chinesenewsnet.com)
待基督教的「正典」和「教条」都大势底定,其他的福音书遂被当作「伪经」(apocrypha)排斥,尤其是有诺斯底嫌疑者。如今诺斯底变成热门话题,多亏一九四五年在埃及出土的哈玛地(Nag Hammadi)经库。其中一部「汤玛斯福音」(Gospel of Thomas)在史料的重要性上被等同四大福音。哈玛地经库被炒热,促成一部早在一八九六年已被发现的《玛丽福音》在一九五五年正式公诸于世。学者们倾向把该「玛丽」等同于马大拉的玛丽,只有一位说是圣母玛丽亚。在三世纪的基督教护教士着作里已保留有这部「伪经」的引文,里面记载彼得代表十二位男宗徒表达他们的醋意:「难道他(主耶稣)喜欢她多过喜欢我们?」(chinesenewsnet.com)
问题在于:我们无法确定这位「玛丽」就是马大拉的玛丽。即使是,她是否耶稣的配偶亦造成另一个问题。《新约》中包括圣母在内共有四位玛丽,只有天主教把除了圣母外的三位玛丽统统混为一谈,新教把她们全部分开,东正教顶多做到不把马大拉的玛丽与「罪妇玛丽」混同。根据东正教的传统,最后,马大拉的玛丽陪同圣母迁居于小亚细亚,其遗骸在八八六年被转移至君士坦丁堡供奉。这个传统与流传于法国南部的「玛丽最后抵达普罗旺斯」之传说枘凿。即使我们接受法南说,也必须顾及马大拉的玛丽在法南是被当作「忏悔者」供奉的,亦即是把她与「罪妇玛丽」等同,并非如《达文西密码》所说:耶稣的妻子兼继承人为了逃避篡了权的十二位宗徒迫害,走避法南,后来其子孙与墨罗温王朝通婚,把耶稣的血统渗入欧洲各王室,云云。(chinesenewsnet.com)
这里说不上「翻案」,用一个传说取代另一个传说并无「还历史本来面目」可言。该注意的倒是:这个「翻案」替哪一种当代政治服务?马大拉的玛丽是耶稣真正传人的命题,视十二位男宗徒篡夺教会领导权为父权的胜利和妇女地位之贬抑,甚至整部基督教义都可作如此观。一九九三年,世界各地两千多名神学家在明尼苏达州举行「重塑上帝形象」大会,决议把上帝从「耶和华」变性为「苏菲亚」──《达文西密码》的女主角不正是苏菲(Sophie)吗?在《达文西密码》里,主业会的杀手作自我伤残的禁欲苦修,与玛丽的秘密信徒以男女交媾为其秘仪形成尖锐的对比。问题在于,把男性霸权视作对情欲的「宰制」、把女性视作待解放的「欲望」是后现代的性别政治,纵使历史上真有女教主其人,也不见得和这套后现代符号学对号入座,但这与当前的夺权考虑来说无关宏旨。(chinesenewsnet.com)
今日重写基督教史者手中有两张所向披靡的王牌,一曰「性别」、二曰「种族」。后者从最近面世的诺斯底经卷《犹大福音》(Gospel of Judas,又译《犹达斯福音》)之际遇可看出。该经卷可能在半个世纪以前已出土,地点是埃及则无疑,已成残卷,经整理和翻译后,在今年四月六日面世。碳定年代法把手卷年代定在二二零至三四零年之间,无迹象显示作者是犹大本人。(chinesenewsnet.com)
在经卷里,耶稣从众宗徒间把犹大招唤出来,说他们是无知的一群,唯独犹大能领会「天国的奥秘」。耶稣要求他协助完成自己的受难大业,根据诺斯底教义,肉体对耶稣来说是一个牢笼,他受难是解脱形体、返回精神界。于是一个被唾弃了两千年的出卖师父的叛徒,遂摇身一变成为耶稣受难救世事业的搭档。犹大的形象经基督教两千年的丑化,已成犹太人贪婪和叛卖的典型。要求教廷把犹大封圣的呼声在今日德国特别高,正因为希特勒曾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战后德国人心怀罪恶感之故也。(chinesenewsnet.com)
大众文化早已开始把基督教去中心化。电影《基督的最后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1988)描写耶稣与马大拉的玛丽成家,还出现性爱场面。《圣痕》(The Stigmata,1999)则是受了《汤玛斯福音》之出土的启发。故事说耶稣身上的五处「圣痕」忽然出现在一个现代女子身上,她非但不是什么圣徒,甚至连教徒都不是,生活也很烂:吸烟、喝酒,杂交,样样俱全。但上帝为什么挑这样的人来展示耶稣的圣痕呢?原来二十世纪早期的考古已经挖掘到更为接近耶稣原始教义的第五部福音,但被教廷镇压。该福音说:要达到天国根本不需经过教会,因为「天国就在你的周围,天国就在你之内」。这固然是《汤玛斯福音》的引句,但电影宣传者与古代诺斯底禁欲精神全然相反。(chinesenewsnet.com)
在离婚、堕胎、女性可以当神父和同性恋等问题上,美国的天主教徒和罗马教廷裂痕已久,分歧日深,似已达唾弃教会,在自己之内另觅「天国」的地步。但上述故事不该被狭义地理解为美国天主教徒和罗马教廷的矛盾,而是更广泛反映今日美国社会存在反对任何「清规戒律」的心理。果然在《祝福圣婴》(Bless the Child,2000)里,耶稣第二次来临的生母性生活很乱,因此根本不知道生父是谁,同时她即使在怀孕期间仍在吸毒,不顾及胎儿的安全──而在今日的性别政治下,这个二次降临的救主已变成一名女婴。在《遗体》(The Body,2001)里,考古学家在今日以色列一个墓穴里发现耶稣的遗体,证明他从未复活,只是一个凡人。耶稣是凡人的命题也贯穿二零零三年成书、二零零六年制成电影的《达文西密码》。
古代的诺斯底世界观今日重现于极卖座的《骇客任务》(The Matrix,1999-2003)系列中。人类被困陷在一个由电脑虚拟的世界里,只有少数真性未泯者在反抗这个不实的世界,并选出一位救世主,至于设计这个虚拟世界的「总工程师」(the Architect)则是诺斯底「坏神论」(maltheism)的科幻版。看来,把基督教去中心化的事业正方兴未艾。chinesenewsnet.com)
孙隆基:香港成长、台湾大学历史系硕士、美国史丹福大学博士,著有《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现为台湾中正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