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之正当性何在?
关于“范跑跑”的讨论
肖重发、许纪霖
一, 肖重发致许纪霖的信
尊敬的许纪霖老师:你好!
我是理科生,也是你的著作《知识份子十论》以及诸多散布在网络上你的文章的读者,也是你主持的“思与文”网站里面诸多演讲的听众之一。我几乎拜读过我能看到的你的所有文章。我对你《知识份子十论》的序言以及你的一个年度述职报告(大概是对余英时的“近代知识份子边缘化”观点接着讲)印象特别深刻。我也知道你现在的研究领域偏向知识份子的社会学研究。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对你发自内心的尊重。
在汶川大地震之后,你及时的做了一个报告,充满激情充满反思。强调公民社会、自主爱心、生活世界的重要。我觉得都讲的很好,其中你还提到“反面教材”范美忠老师(也就是你说的范某某),你这么说到:
“当然也有反例。都江堰一位年青的中学老师范某某,在地震发生的一瞬间,一个箭步窜出课堂,拔腿便跑,连自己的学生都没有招呼一声。这也就罢了,事后还在博客上大言不惭地说:“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亏得他还是北大历史系毕业,还在课堂上大谈鲁迅、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虽然这仅仅是一例个案,但与北川中学的老师们比较,说明如今在我们的高校当中,人文教育是何等的失败,越是名校越是糟糕。不要以为读了几本鲁迅、陀斯妥耶夫斯基,就高人一等,就有了人文精神。人文精神与人文知识全然是两回事。人文教育说到底不是通识教育,而是一种人格教育,而这样的人格教育需要在一个人性化的伦理氛围之中,才能熏陶而成。在基层学校之中,倒还残留着一些古朴的师生之情,愈是名校,竞争愈激烈,人情愈淡。这位北大出身的年青老师想必将自己的学生视为发泄一己知识快感的“客体”,或者是需要启蒙的愚众。假如他也像北川中学的老师们那样,视学生若儿女,他起码会招呼一声,说不定也会死死抗住即将倒塌的房门。魔鬼与天使其实并不遥远,圣魔之间,仅仅在于你是处于什么样的人际关系:是伦理的,还是功利的?”
从这番话中,可以知道你似乎比较了解范美忠,但是我感觉你又似乎对于范美忠特别的隔膜。而且对于事实也有诸多不清楚的地方。最早那篇文章发表在天涯的“闲闲书话”而不是博客,标题是:那一刻地动山摇。我不知道你真正看了那篇文章以及此后的说明“我为什么写《那一刻地动山摇》”没有,反正我是看不出他的大言不惭,我反而看到的是他对自己先跑行为的追问以及对自己是不是不够爱学生的反思以及对自己朋友的安慰。您或许不知道,闲闲书话是个小众论坛。范美忠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与网友一起探讨我觉得实在再正常不过了,后来的失控完全是一个无良媒体的哗众取宠的阉割式的率先报道。
你指出当今人文缺失相当准确,但是能不能用在范美忠身上是大可疑问的。范是身体力行献身于中学教育的北大学生,他的成绩有他的学生、校长的认可以及中学语文界同仁的高度评价。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像你说的没有“人文精神”以及他的人际关系是功利的而不是伦理的。
另外,你自己在前面也说:“我自己也是老师,对北川中学的同行们充满由衷的敬意,我不由自问:假如我是他们,我能像他们那样做吗?我真的不敢保证。”但是你却立马在后面“苛人”。这或许是你仅仅因为演讲需要一个反面教材,而范美忠刚好“荣幸的”撞在你的“枪口”上。
还有,不知道你对地震有没有切身的经历,正如范美忠说的“那一刻地动山摇”,这样的一种极端情景,我们是不是应该对处于这种间不容发瞬间的任何本能反应报以足够的宽容甚至尊重,而不是还要对那一刻的行为责之以“理性与道德”。
我在这里写这封信不是要来指责或抱怨你,我是深感于主流/精英对范美忠的强奸甚至抹黑,现在范美忠开除了,正如他自己说的,“这是中国社会的耻辱,而不是他的耻辱”。我几乎听不到主流对他被开除的“反对”。我知道,正如他自己以及他老婆说的,范美忠是个有诸多缺点的人。但我必须说,范美忠是一个合格的甚至是相当优秀的中学教师。
我知道,你是研究知识份子的,而且倾向于社会学分析,更重要的是你是师范院校的老师,而且一直关注教育问题。我觉得范美忠这个“边缘知识份子”及“中学教师”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现在关于他的资料网络上铺天盖地,而且是全方位的,有他的学生、朋友、同事、妻子、校长等等的声音,更有他自己此事之前与之后的声音。我衷心地希望你能对他一个“学术研究”,写出一篇文章甚至再做出一个专题演讲出来,给世人呈现一个立体原貌的范美忠。
另外我声明一下,我现实中不认识范美忠,在网络中也没有任何交往,仅仅有感于范美忠的开除,主流的一片沉默,希望能看到主流客观全面地对待。
随信附上我的一点看法:
其实,范美忠事件值得全民大讨论,也值得精英/主流深思。
我提几个可以讨论的主题:
1、先跑是本能行为应该宽容甚至尊重,还是违背职业伦理?尤其在考虑老师没有受训以及豆腐渣工程遍地的前提下。
2、范美忠的言论,一个貌似很有说服力的观点就是范可以先跑,但不能说出来。但是,如果深入分析下去就会有很多疑问,首先,范美忠是把自己的反思和追问的感受发在一个小众论坛“闲闲书话”,这个是公共空间还是私人空间?后来纸媒的介入要起多大的责任?所有这些都不是泾渭分明的事情。
3、由此延伸的伪君子和真小人的价值判断,尤其是郭松民这种直观的形象出来以后。为什么中国伪君子这么多?为什么中国道德绑架这么厉害,当看过王石道歉我也很难过。真的不一定是善的,但是中国太多的所谓“善”是建立在“真”的对立面“伪”上。
4、孝道问题,范说他父亲死后他“不跪但悲伤”,而他兄弟“跪但嘻嘻哈哈”。传统差序格局的孝道是不是可以被一种平等的爱代替,如基督教一样,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大家都是弟兄姐妹。
5、教师是不是应不应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说法是苏联进口的,但也跟中国一贯的“师道”联系在一起。西方在这方面分的比较开,道德这一块由宗教管着,老师主要是传授知识,至多是小学时教导一些做人的基本礼仪。中国信教的人少,道德这一块要怎么处置确实很值得讨论,但中国的现实是“小学讲共产主义,大学讲日常礼仪。”
6、范跑跑不等于范美忠,范美忠不是真小人,而是王鸿飞一针见血指出的是“伪小人”,他想为“中国的真实”代言。范更是理想主义者,献身中学教育,他以自己的强悍和执着一直在默默地做着一些事情,这些可以从他的文章他的课堂记录看出来,更是可以从他的学生、他的校长以及中国中学语文老师的认可中看出来。中国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挺范美忠,跟他献身中学教育有极大关系,也跟大家对中国无比愤怒但又无可奈何的应试教育有极大关系。所以挺他的粉丝就有广大的中小学老师以及广大的上过学或正在上学的学生,这个群体多么的大啊,可是他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声音。范美忠事件是他们发出自己声音的最好机会,虽然他们不能在主流媒体上发言,但我希望主流应该好好去倾听他们的声音。
7、其实这些问题有些是中国的痼疾,但很多也涉及到中国处在转型时期,传统和现代的较量,传统很多东西不言而喻,无需也不能讲道理,但现代社会,一切都要在经过“理性”这个法庭的审视,任何的言说、传统必须为自己辩护。不再有任何理所当然的东西存在。只有这样,一个契约博弈的现代社会才能建立起来。
肖重发
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博士生
2008.6.22.
二,许纪霖致肖重发的回信
肖重发先生:
思与文网站的编辑转来了你给我的信,谢谢你指出我的文章中某些事实上的出入,并提出了你的不同看法。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学生,虽然是学的是理科,但就思考的逻辑性和深度而言,要超过许多文科的同学。
你来信中的许多看法我都是赞同的,我与你一样,特别反感教育行政管理部门对范美忠的处理,这种处理不仅于法无据,而且也是粗暴的。范美忠在法律上并无不当行为,他以言获罪,这开了一个非常坏的先例。事实上,最近的舆论开始倾向范跑跑,也是与他受到不公正的处理有关。
有几个问题,我想可以继续讨论:
1,关于我是否“苛人”的问题。在我的文章中,我是在将北川中学与范跑跑比较的语境中评论范跑跑的。他们代表了这次地震中老师们的两个极端。我深深为北川中学的老师感动,反省自己是否能够像他们那样?之所以没有把握,乃是作为一位大学老师,虽然待自己的学生也不错,特别在教学上及其严格认真,但并没有做到像北川的老师那样,对学生们有一种视自己的儿女一般的亲情。但我可以自信,我不会像范跑跑那样,不招呼一声就率先逃跑,这太违背我的良知了,假如真的发生了,事后我会痛责自己,非常看不起自己。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范跑跑的行为是否可以理解,得到宽容,乃至你所说的“尊重”?
2, 求生是人的本能,从这点而言范跑跑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可以宽容,毕竟他没有与学生夺路而行,损害别人的利益。但同一个行为,是否正当,要看其发生的具体背景以及当事人所处的相对角色。假如是在公车上,在一个都是陌生人的环境里面,我想不会有人去指责范跑跑,问题在于当时范跑跑是在课堂上,正在执行教师的职务行为。虽然我们的法律和校规没有严格的规定,但作为老师,在道义上,对自己的学生,特别是未成年的学生,负有不可回避的保护责任。能够像北川中学的老师那样,死死扛住门框,让学生先逃生,那不仅尽了一般的道义责任,而是达到了舍身求义的圣人境界。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老师都像北川的老师那样,但有非常正当的道德理由,要求老师在逃生的时候,也能招呼一下同学,一起撤退。范跑跑没有做到,那是他道德上的过失。招呼一声,要求不算太高,虽然不是做人的道德底线,却是作为老师的道德底线。
3,在那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底线很容易被求生的本能所突破,每个人的人性之中都有脆弱一面。事后,若良知发现,有所后悔,哪怕是私下的,或者仅仅是内心的,也都符合常情。范跑跑事后似乎也在追问自己的行为是否正当。但他却为自己的道德过失找到了一套自我正当化的理由,许多网友也是被这套说词激怒的。你可以说,范美忠是一个“真小人”,坦率地说出了许多人不敢说的心里话。但问题在于,坦率并不等于正当。许多事情之所以“做得说不得”,乃是当事人知道“做得”的事缺乏正当性,然而,假如不正当的事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出来,自我正当化,那么这个世界便失去了最基本的是非善恶标准。一个虚伪的社会至少表面的善恶标准还存在,但一个无耻的社会肯定比虚伪的社会更堕落。
4,其实,范美忠本人还是很可爱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献身于中学教育本身的确令人尊重。一个偶然的过失不能代表他人格的全部。我可以宽容他本人,却无法宽容他那套自我辩护的理由。这套“经济理性人”的逻辑这几年作为一套价值观和人士观在社会上非常流行,似乎只要不损害他人,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都有自我保存、自我利益最大化的权利。这套理性的利己主义逻辑在市场关系之中完全是合理的,但人类关系除了契约性的市场关系之外,还有非功利的伦理关系。即使在市场关系之中,在特定的空间与时间之内,也有特定的职务性要求,比如要求老师在行使自己的职务时,有保护学生的职责。虽然中国的法律并无明确规定,但道德法高于实定法,内心的良知,人的恻隐之心有其自身的法则。这就是说,理性的自利虽然合理,但并非一个超越时空的普遍人性和普世性法则,超越了合理界限,便成为一个非人性、不道德的选择。不幸的是,范跑跑犯了一个学术上所谓“时空错置”的错误,原本具有合理性的自我保存法则,恰恰在这个具体的案例之中失去了其正当性。合理的利己主义是市场社会的法则,但市场社会的逻辑不能滥用,不能运用到生活世界和伦理世界之中。今天在社会上普遍流行的经济理性人逻辑,不是其本身有什么错,而是错在被普遍地滥用。
范跑跑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个案,我觉得,通过公开的讨论,可以澄清一些在目前的转型社会之中社会令人疑惑的问题。谢谢你的来信,我也坦率谈了我的回应,希望有些问题通过公共讨论,可以获得进一步的澄清。
许纪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