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与现代中国的民粹主义

 

    朱自清留给历史的,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是写了《背影》、《菏塘月色》这样经典名作的白话散文大家,另一个是毛泽东亲定的“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①的“现代伯夷”。我知道,这两重形象一个代表着朱自清的早年,另一个象征着他的晚年,但我依然被他们之间的巨大反差所疑惑。我总是想寻找两者之间的某种关联,不想以习以为常的“转变”二字简单地搪塞过去。

    在他去世前八个月,朱自清曾经写过一篇《论不满现状》的杂文,在最后谈到象他这样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现实境遇:②

 

        早些年他们还可以暂时躲在所谓象牙塔里。到了现在这年头,象牙塔下已经变

成了十字街,而且这塔已经开始在拆卸了。于是乎他们恐怕只有走出来,走到人群

里,大家一同苦闷在这活不下去的现状之中。如果这不满人意的现状老不改变,大

家恐怕忍不住要联合起来动手打破它的。

 

象牙塔与十字街头,在现代中国话语中,是两个众所周知的隐喻。朱自清当了二十年的清华资深教授,是标准的塔中之人,象他这样的自由知识分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潮流,推动着他走向十字街头,加入扭秧歌的人群?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驱力,促使他改造思想,自觉地从“知识阶级的立场”到“人民的立场”?以前的研究多是从时代的外部因素分析朱自清的“转变”,但我以为,朱自清的“转变”是内在的,有其自身的思想背景,那就是从五四时期播下的民粹主义种子。

    理解了朱自清的民粹主义思想背景,就理解了他的“转变”并非突如其来,也就可以理解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变得日趋激进,理解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实际上从四十年代末就已经悄悄地开始。

 

                        一、五四时期的民粹洗礼

 

    在现代中国知识群体之中,有两类影响比较大的知识分子,一类是自由知识分子,另一类是民粹知识分子。这两类知识分子,并非实际意义上的思想或政治派别的划分,而仅仅是一种粗线条的类型学意义上的区别。顾名思义,他们分别受到了现代中国两种极有势力的社会思潮的影响,一种是自由主义,另一种就是民粹主义。这两种思潮,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就几乎同时出现在中国,深刻地影响着知识界的思想政治取向,主导着知识群体的分化。

    民粹主义思潮在中国虽然不象俄国那样有比较独立的、充分的发展,但依然有其不可忽视的潜在动能。民粹主义(POPULISM)亦可翻译为平民主义,从广义的角度看,是指“与农村小生产者在现代化中面临的问题相关的众多运动和理论。这类运动常常把农村生活中的社会传统理想化,想在大规模的资本主义和官僚社会主义两极之间走一条温和的中坚道路。”③按照顾昕的研究,中国的民粹主义,与世界各国的民粹主义一样,具有知识庞杂性的特征,有无政府主义的劳动主义、卢梭人民主权论式的民主思想以及俄国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民粹主义者们寻求通过社会改造,以建设一个社会公正与平等的新秩序。中国的马列主义在诞生之时也受到了民粹主义的知识滋养。④不过,民粹主义在中国始终没有发展成一种独立的、有着自己鲜明旗帜和主张的社会思潮,而是作为一种隐性的、又相当普遍化的精神要素,深深地渗透到除自由主义之外的众多流派与群体之中,比如李大钊、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化的马列主义、鲁迅、郭沫若等左翼激进知识分子、梁漱溟、陶行知、黄炎培等乡村改革派,以及一大批温和的、具有本土色彩的平民知识分子。

    朱自清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民粹知识分子,比较确切地说,他应该属于具有民粹倾向的自由知识分子。朱自清出身北大,他是新潮社的成员。五四时期北大的两大学生社团新潮社和国民社,前者比较具有自由主义色彩,后者更多民粹主义倾向,但在当时这两大思潮都是属于西方的新学,一般知识分子都同时经受了自由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双重洗礼,他们暂时没有能力将二者加以选择和区别,因此新潮社的成员在五四时期也往往具有朦胧的民粹倾向。比如在《新潮》第一期上,罗家伦就发表文章,认为二十世纪的浪潮将是俄国式的社会革命,它将使民主战胜帝王、平民战胜军阀、劳工战胜资本家。⑤朱自清也是这样。因为对新文学、新文化的兴趣,朱自清参加了新潮社,但他与国民社的成员尤其是邓中夏的关系也不错。在民粹主义的思潮鼓荡下,19203 月北大成立了以国民社为骨干的平民教育讲演团,以“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自觉心”。新潮社的一些成员也参加了,朱自清更是成为其中的活跃分子,担任讲演团的第四组书记,到城里和郊县四处作讲演,向平民大众解释“平民教育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纪念劳动节”、“我们为什么要求知识”等等。⑥

    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是激进的,新潮社的激进表现在文化变革上,而国民社的激进表现在社会改造上。但朱自清却是温和的。与他一起编过《新潮》稿件的孙伏园后来回忆说:⑦

 

        佩弦(朱自清的字号——引者)有一个和平中正的性格,他从来不用猛烈刺激

 的言词,也从来没有感情冲动的语调。虽然那时我们都在二十岁的年龄。他的这种

性格近乎少年老成,但有他在,对于事业的成功有实际的裨益,对于纷歧的异见有

调解的作用,甚至他一生的学问实业也奠基在这种性格。

 

温和的不仅是性格,还有他对各种主义和流派的宽容和兼容并蓄。在这一点上,朱自清很象他的老校长蔡元培先生。无论对中国的文化传统还是西方新文化,无论是自由主义,还是民粹主义,朱自清都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加以吸取。作为一个诗人、散文家和学者,朱自清的知识结构是庞杂、多元的,因而也具有多种发展的可能。即使以后新文化运动分裂了,知识分子分化成自由主义与民粹主义两大阵营,朱自清依然与各家各派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不仅仅因为是性格的中庸,更重要的是他思想底处的杂色——自由主义与民粹主义兼而有之,因此,无论与后来成为激进的革命者邓中夏,还是与新潮社的其他自由主义成员都可以找到部分共同的语言。他是一个在自由主义与民粹主义边缘行走的知识分子。

    1925年,朱自清经新潮社的好友俞平伯的推荐,回到北京,进入清华中文系教书,一直到死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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