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知识分子(pubic Intellectual)是近一、二十年国际知识界讨论得很热的一个话题,但在中国知识界,似乎还是近几年出现的新主题。为什么会有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一般认为,雅各比(Russell Jacoby)在1987年出版的《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书,最早提出了公共知识分子的问题。在他看来,以前的知识分子通常具有公共性,他们是为有教养的读者写作的。然而,在美国,20世纪20年代出身的一代,却成为了最后的公共知识分子。大学普及的时代来临之后,公共知识分子被科学专家、大学教授所替代,后者仅仅为专业读者写作,随着公共知识分子的消亡,公共文化和公共生活因此也衰落了。[1]这意味着,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只所以成为一个问题,与学院化、专业化时代的出现直接有关。当知识分子的主体不再是自由身份的作家、艺术家,而是技术专家和大学教授时,他们的公共性就发生了问题。

为了研究这一问题,我们首先要明确,公共知识分子中的“公共”究竟何指?我以为,其中有三个涵义:第一是面向(to)公众发言的;第二是为了(for)公众而思考的,即从公共立场和公共利益、而非从私人立场、个人利益出发;第三是所涉及的(about)通常是公共社会中的公共事务或重大问题。公共性所拥有的上述三个内涵,也是与知识分子的自我理解密切相关。然而,本来属于知识分子本质特征的公共性,在我们这个时代却发生了疑问。知识分子身份上的专业化分工和知识上的后现代思潮,使得过去我们所习以为常的知识分子公共性质发生了问题。在一个专业化和后现代社会中,如何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这个问题不再是自明的,需要重新加以讨论和论证。

公共知识分子的问题不仅是西方的,也是中国的,中国自90年代以后也出现了类似欧美70年代以后所出现的专业化知识体制和后现代文化思潮。在这篇文章中,我将首先分析90年代中国所出现的专业知识分子和媒体知识分子两种主流现象,然后在90年代中国知识界几次重要的有关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的讨论中,提炼出三种公共知识分子的理想类型:传统知识分子(traditional intellectual)、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和特殊知识分子(specific intellectual),并进而从规范层面详细讨论他们各自的知识背景和有限性,最后以布迪厄(Bourdieu)的理论为背景,分析在一个专业化时代里,建构一种特殊走向普遍的公共知识分子理想类型的可能性。

 

一,             90年代中国:专业和媒体知识分子的出现

 

在欧洲和美国,知识分子在60年代的文化运动中大大出了一把风头,然而70年代以后,随着大学的日益普及化和文化的商业化,知识分子被一一吸纳进现代知识的分工体制和资本主义文化生产商业体制,公共知识分子在整体上消亡了。类似的情形在20世纪末的中国似乎重演了一次,而且被浓缩在短短的20年之内。

80年代的中国,是知识分子的公共文化和公共生活最活跃的年代。79年代末、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和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热”(后来被称作为继“五四”以后的一场“新启蒙运动”)中,涌现了一批社会知名度极高、拥有大量公众读者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中有作家、科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人文学者,乃至体制内部高级的意识形态官员。虽然有这些身份上的区分,但他们所谈论的话题无一不具有公共性、跨领域,从国家的政治生活到中西文化比较、科学的启蒙等等。这些公共知识分子在大学发表演讲、在报纸和杂志撰写文章,出版的书籍常常畅销全国,动辄几万、十几万册,成为影响全国公共舆论的重量级公众人物。以这些公共知识分子为核心,80年代的中国出现了一个公共的文化空间,它由若干个著名的公共杂志,如北京的《读书》、《走向未来》、《文化:中国与世界》、上海的《文汇月刊》、《书林》、武汉的《青年论坛》等作为舆论空间,还有若干个著名的知识分子群体作为网络的纽带,如以“走向未来”为代表的科学派知识分子、以“文化:中国与世界”为代表的人文派知识分子和以中国文化书院为代表的文化融合派知识分子。以思想领袖、杂志和群体作为核心,以全国数以千百万的知识公众作为基础,造就了80年代空前活跃的公共文化生活,并形成了一个有公共讨论话题、共同知识背景和密切交往网络的统一文化场域。而且,这一场域类似于哈贝马斯(Juergrn Habermas)所描绘的公共领域,具有公共批判的性质。

90年代以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是外部的环境因素使得公共场域的空间大大压缩,曾经风云一时的知识分子人物、杂志和群体除个别硕果仅存之外,大都随风而散。特别是90年代中期之后,随着市场社会的出现和国外局势的变化,知识界内部发生了严重的思想分歧,这些分歧不仅是观念上的,而且也是知识结构和人际关系上的。到90年代末,一个统一的公共知识界荡然无存,公共文化生活发生了严重的断裂,不再象80年代那样,有严肃的公共讨论和一致的公共主题。无论是公共杂志还是知识群体,都出现了重新封建化的格局。[2]

90年代中国公共文化的消失,除了上述因素之外,更重要的乃在于同欧美70年代以后一样,出现了知识体制的专业化和文化生产的商业化这两大趋势。

知识体制的专业化是从90年代中期逐渐开始的。随着国家对教育产业的投入加大,大学这些年不仅在学生人数和教学规模上大大扩张,而且在管理方式上也逐渐靠拢企业化的科层管理模式,知识按照严格的学科分工建制进行生产和流通,并且以一套严格的学科规范对教授的知识成果进行专业评估。国家体制的资本扩张和利润诱惑,吸引了一大批80年代在公共空间活动的知识分子重新回到知识体制内部寻租。但在学院生活内部,他们不再可能像过去那样可以按照自身的兴趣爱好思考、写作和发表,只能在学科专业标准的的规训之下,生产高度专业化的知识产品,并且按照学科的等级评价制度,步步追逐更高、更多的文化资本和专业权威。这种学院化的专业趋势,形成了知识分子内部与外部的双重断裂。在其内部,原先统一的知识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细微的蜂窝状专业领地,不同学科之间的知识者不再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论域和共同的知识旨趣。在其外部,由于专业知识分子改变了写作姿态,面向学院,背对公众,他们与公共读者的有机联系因此也断裂了,重新成为一个封闭的、孤芳自赏的阶层。

那么,知识体制之外的知识分子又是如何的呢?90年代中期以后的市场扩张,使得文化的生产象其他消费品的生产一样,被强制性地纳入了市场的轨道,过去知识分子或者为神圣的使命,或者为表达自我而写作,如今市场只要求作者按照文化消费者的欲望而生产,并且按照市场的规则进行文化商品的流通和分配。90年代以后,伴随着公共文化空间的萎缩,消费文化的市场却大大扩张了,文化公众闲暇时间的增加和消费能力的提高,需要出版业和报业和休闲杂志提供更多的文化消费产品。于是,在以媒体为中心的文化市场诞生巨大需求的基础上,诞生了一群媒体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的身份是多种多样的:作家、艺术家、技术专家、人文学者等等,虽然看起来与过去的公共知识分子没有什么区别,似乎也是面对公众,除了大量令人厌烦的插科打诨之外,有时候谈论的似乎也是一些严肃的公众话题。但媒体知识分子与公共知识分子的区别在于,即使在讨论公共话题的时候,他们所遵循的,不是自己所理解的公共立场,而是隐蔽的市场逻辑,即使在诉诸批判的时候,也带有暧昧的商业动机,以迎合市场追求刺激的激烈偏好。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下一节讨论普遍知识分子的时候,还将结合个案详细分析。

上述知识专业化和文化市场化这两种趋向,表面看来一个远离市场,另一个贴近市场,似乎表现出两极化的倾向,但究其背后,都为同一个世俗化的工具理性法则所支配。在知识生产领域,知识本来所具有的超越性被切断了,它们不再向整个世界和社会提供意义,知识被切割成一块块自恰的领域,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联系,因而也就失去了价值的关联,如果说有什么意义的话,只是在一个具体的目的/工具关系链中才能显示出来,甚至在最富于意义内涵的人文学科,知识也被技术化和专门化。而这种对知识的技术化理解,造就了一大批技术专家。这些技术专家一方面封闭在学院生活中,另一方面其中的一部分人也应邀频频在媒体亮相,讨论所谓的公共事务问题。但他们与以往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区别在于:由于技术专家不再持有超越的价值和乌托邦的理念,他们的“公共性”也因此而不再具有批判的反思,而习惯于从技术的层面,检讨和讨论公共事务中的不足。政治问题行政化,公共问题技术化,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可以通过专业性很强的工具理性方式加以解决。

在国家体制与市场逻辑的奇妙结合下。90年代的中国一方面是严肃的、批判的公共空间的真实消亡,另一方面却是虚假的公共生活的空前繁荣:遵循商业逻辑的媒体知识分子活跃其间的公众消费文化的膨胀和以技术专家面貌出现的专业知识分子为主宰的媒体盛况。在技术专家和媒体明星的二重唱中,形成了以技术化和商业化为主调的世俗意识形态。

 

               二,90年代前期知识界的讨论与重建公共性的努力

 

90年代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消失,不仅是知识专业化和文化商业化的结果,在相当大程度上,也与中国知识分子反思80年代、在新的环境之下理性的自觉选择有关。知识分子永远是敏感的,永远比时代领先一步,意识到时代将出现的大变化。社会结构所出现的上述变化,严格说来是90年份中期以后的事情,而早在90年代前期知识分子中的几次重要讨论中,可以看到,中国知识分子退出公共空间,进入专业领域,并非是策略性的转移,而是带有理性反思色彩的战略性退却。

最早发生在知识界的,是看学术史和学术规范的讨论。1991年1月,北京的一批知识分子发起了名为“学术史研究”的学术座谈会,座谈纪要后来发表在当年创刊的民间刊物《学人》杂志上。这场讨论的背景在于,1989年以后,知识分子普遍地陷入彷徨境地,大家都在苦苦思考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一部分知识分子通过反思80年代公共文化生活,提出了返回学术界、重建学术规范的主张。《学人》杂志的主编之一陈平原当时有一段很有代表性的意见,他认为:80年代的公共知识界虽然是一个“充满激情和想象的年代”,但其问题在于学风“浮躁”与“空疏”,“介绍多而研究少,构想大而实绩小”。在他看来,“90年代或许更需要自我约束的学术规范,借助于一系列没有多少诗意的程序化操作,努力将前此产生的‘思想火花’转化为学术成果。这种日益专业化的趋势,对许多缺乏必要的学术训练、单凭常识和灵感提问题的学者,将会是个严峻的考验。”[3]从《学人》开始,随后由大陆知识分子编辑、香港出版的民间刊物《中国书评》杂志呼应,在知识界内部出现了一场学术规范的讨论。这场讨论所涉及的背景和讨论的领域非常广泛,但从知识分子的自我理解这一角度而言,显然与80年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处不再是庙堂或广场,而是有自己的岗位,即自己的专业领域。这就是陈思和所说的“岗位意识”。[4]

不过,对于这批曾经在80年代公共文化中很活跃的知识分子来说,专业岗位之于他们,不是像上述学院化体制内部那些俗儒那样,仅仅是一个谋生的饭碗,更重要的是寄托了某种无可替代的人生价值和专业旨趣。8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充满着一种马克斯 韦伯(Max Weber)所说的天职感(calling),或者用中国的话说叫做使命感,充满了忧患意识,忧国忧民,随时准备听从神圣使命的召唤,为启蒙民众、拯救民族而献身。但到90年代,这样的天职感被韦伯所说的另外一种志业感(vocation)所替代。从天职感到志业感,是从神魅的时代到解魅的时代在知识分子心灵中引起的巨大变化。在神圣轰然倒塌的世俗化时代,原来充满了意义的目的论宇宙观彻底解体,世界割裂成一个个孤零零的机械碎片。在这样的彷徨、孤独之下,知识分子要想重新获得生命的意义,不再有统一的标准,只能在各自所从事的专业之中,寻找专业所提供的独特价值。这些价值彼此之间不可通约,但对于每一个专业人员而言,都具有某种“非此不可”的志业感。[5]80年代一部分公共知识分子,在重新反思知识分子的使命之后,正是怀着这样的志业感,退回学院,埋头专业。这样的战略退却发生在90年代前期,其间他们忍受了商业大潮对学院冲击所产生的寂寞感和失落,靠着单纯的志业精神撑过90年代中期知识分子边缘化、贫困化的艰难岁月。他们与90年代后期所出现的那批在教育体制里面进行知识寻租、追逐文化利润的俗儒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继学术史和学术规范讨论之后,从1993年开始,在知识界内部又发生了一场规模更大、主题更加广泛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如果说,前一次讨论是知识分子主动反思80年代学风的话,那么,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则与市场社会骤然崛起、知识分子边缘化相关。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市场经济在中国掀起狂飙,随着社会世俗化风气的蔓延,大众的消费文化也取代知识分子的精英文化占据了公共舞台。在80年代,由于社会的变革集中于意识形态领域,公共知识分子一直处于公众视线的中心,但在1992年之后,在强烈的市场经济冲击下,社会迅速“除魅”,远离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一夜之间边缘化。最早敏感地注意到这一问题的,是北京的陈平原和上海的王晓明。他们在1993年分别从精英文化的衰落和文学失去人文关怀的角度发表文章,提出了这一问题。不过,两个人代表了不同的姿态,陈平原延续学术史研究的立场,意识到精英文化的衰落是难以扭转的历史大趋势,知识分子唯有退回学术,自甘边缘;[6]王晓明则力图承担起危机,重新提倡人文精神,以新的姿态回到公共,[7]并在次年联络其他上海知识分子在《读书》杂志上共同发起了人文精神大讨论。这次讨论的议题非常宽泛,其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是当知识分子被商品社会边缘化之后,如何理解自我与社会的关系。蔡翔在讨论中特别注意到了90年代以后作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与被启蒙者的人民大众的疏离:“大众为一种自发的经济兴趣所左右,追求着官能的满足,拒绝了知识分子的‘谆谆教诲’,下课的钟声已经敲响,知识分子的‘导师’身份已经自行消解”。[8]在他们看来,由于中国开始的急速世俗化,知识分子好不容易刚刚确立的生存中心和理想信念被世俗无情地颠覆、嘲弄。他们所赖以自我确认的那些神圣使命、悲壮意识、终极理想顷刻之间失去了意义。因此,不得不“从追问知识分子精英意识的虚妄性重新自我定位”。[9]不过,反思也好,寻求也好,作为人文精神的提倡者来说,都是力图重新建立知识分子的公共性,重新担当社会的指导责任。不过,在这个时候,人文精神作为一个神圣的词汇,虽然没有人公然站出来反对,但对人文精神是否可以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理解和价值立场,大有反对声音。更重要的是,即使在人文精神知识分子中间,对于究竟什么是人文精神,也是莫衷一是,分歧众多。这表明,到了90年代,维持公共知识分子共同态度的那个实质性目标和理念已经不复存在,不仅知识分子与民众之间有了严重的疏离,而且在知识共同体内部也失去了80年代那种“态度的同一性”,价值立场开始分歧。即使知识分子试图以一种宽泛的人文精神来概括它,也无法在具体的内容上达成共识。为了避免大家在什么是人文精神上争论不休,许纪霖当时将人文精神从否定的意义上加以理解,认为对于人文精神,我们只能共同确认它不是什么,至于其肯定的意义,只能是一种类似“人是目的”这种康德式的形式化道德律令,在不同的文化价值和历史语境中可以有不同的具体内涵和解释。[10]试图通过形式化的规范方式,在知识共同体内部价值日益分歧的新情形下,重建公共知识分子基本共识。

不过,在这场大讨论中,已经有两位北京知识分子张颐武和陈晓明敏感地注意到所谓的人文精神,不过是一种知识的叙事,一种列奥塔(Lyotard)所说的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而已,用他们的话说,是所谓“后新时期”的最后神话。[11]似乎是为了与人文精神讨论打擂台,两位被称为“张后主”和“陈后主”的知识分子在1994年发起了一场后现代和后殖民文化的讨论。 他们所要做的工作恰恰与人文精神知识分子相反,不是重建一套公共知识分子共同的价值话语,而是从后现代和后殖民的批判理论出发,拆解公共知识分子所凭借的最后一个堡垒:公共话语的虚妄性。在他们看来,五四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建构了一套以现代性为中心的宏大叙事,这一叙事又是以西方话语为唯一参照,带有后殖民文化的色彩。中国知识分子凭借这套外来的现代性话语,以启蒙者和代言人自居,支配着现代性的知识/权力运作。到90年代,中国进入了所谓的“后新时期”,也就是后现代社会,出现了社会的市场化、审美的泛化俗和文化价值多元化三股大潮流,这意味着以西方为参照的现代性已经破产,以宏大叙事为凭借的知识分子也因此宣告死亡。[12]在90年代中期出现的这股后学思潮,在其影响和声势上远远不及人文精神的诉求,其后学学理也相当粗俗,论述多为独断,并热衷于建构代替现代性的另一种宏大叙事,所谓的“中华性”。[13]不过,它的确开启了90年代中国知识界后现代的先河,自此以后,、列奥塔、福柯(Foucalt)、德里达(Derrida)为代表的法国后现代理论通过系统的翻译和研究,如潮水般涌入中国,在知识界蔚成大观。90年代中期以后,对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的批判和反思,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热流。启蒙理想和理性主义的被颠覆,从话语的根基上解构了传统公共知识分子的立身依据。

这样,后现代话语与学科专业化,到90年代就逐渐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占据主流的知识现象,这其中有知识分子经历思想反思后的自觉选择,也有国家体制和文化商业化外部环境的配合和制约,到90年代末,知识分子公共性的丧失,遂成为一个无可争辩的客观事实。

面对知识的专业化和文化的商业化以及后现代思潮的几路夹击,知识分子群体内部发生了急剧的分化。一部分知识分子退出公共空间和公共话语,而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则试图以各种方式重建公共性,恢复知识的生活与公共生活的有机联系。不过,随着90年代知识分子的急剧分化,[14]即使是在公共知识分子中间,对如何重建公共性也产生了严重的分歧。这些分歧主要涉及到对知识分子使命的自我理解和所依据的背景,大致来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类公共知识分子主要是人文精神派知识分子。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坚定地相信知识分子代表着普遍的真理、良知、正义,知识分子应该为这些神圣的价值而呼喊、奋斗和干预社会。他们特别强调,虽然对人文精神的实践是个人的,但其背后有确定不移的“超个人的普遍原则”和“超个人的社会公理”。那是容不得虚无主义和犬儒主义的。人文精神不仅是一种关怀,而且与实践不可分割,它本身体现为人文实践的自觉性。[15]

在对抗社会的商业化上,以学者为主体的人文精神知识分子还是属于比较温和的,相形之下,与人文精神派同时出现的,以作家“二张”(张承志和张炜)为代表的道德理想主义派,则表现出异常激进的反抗姿态。这是第二类公共知识分子。在社会世俗化大潮面前,“二张”以“抵抗投降”的高调出现,他们以“精神圣徒”自称,宣布要高举鲁迅先生的反抗和不妥协的旗帜,代表社会底层或边缘的被压迫的民众和弱者,“向长久脱离民众、甚至时时背叛人民的中国知识界挑战”,“对体制化的学术和文学冲决或反抗”。为了反抗,甚至不惜赞美暴力的合理性。[16]

第三类公共知识分子出现得稍晚,大约在90年代中后期,是以汪晖为代表的“批判知识分子”。以前述后现代、后殖民思潮一样,汪晖也是在质疑启蒙思想的普世化现代性为出发进行反思的,但他拥有前者所不具备的西方学理基础和思考深度,他既忧虑学院化体制下知识分子失去了与公共生活的有机联系,又注意到市场化下公共领域为商业逻辑操控的普遍现实,在他看来,唯有揭示社会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权力关系,才是知识分子的最重要的职责。为了拒绝知识界为他们所作的“新左派”命名,汪晖以“批判知识分子”的方式来自我理解他所代表的这些知识分子的特征:“批判的思想群体的共同特点是致力于揭示经济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揭示知识分子群体所习惯的思想方式和观念与这个不平等的发展进程的内在的关系”。[17]

这三类知识分子不是个别的经验现象,可以说他们分别代表了三种经典的知识分子理想类型:传统知识分子(traditional intellectual)、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和特殊知识分子(specific intellectual)。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是葛兰西(Gramsci)对知识分子所作的经典区分,传统知识分子的自我理解通常是独立的、自治的,超越于一切社会利益和集团之上,代表着社会一般的普遍的真理、正义和理想,而有机知识分子则是与阶级一起创造出来,与一定的社会体制或利益集团存在着某种有机的思想联系,他们自觉地代表着某一个阶级,作为阶级或阶层的代言人出现。[18]而所谓的特殊知识分子,是福柯所创造的概念,对应着所谓的普遍知识分子(universal intellectual)而言。在他看来,无论是传统知识分子,还是有机知识分子,都属于普遍知识分子,即相信有一种普遍的真理和知识的存在,并且热衷于扮演先知般的预言家,指导人民往什么方向走。而特殊知识分子刚好与之相反,他并不预言、承诺某种社会目标,只是从自己所处的特殊位置,通过专业分析的方式,揭示所谓的真理与权力的不可分割,拆解社会隐蔽的权力关系,因而批判、而且是具体的批判,而不是建构尤其是整体的建构就成为特殊知识分子的自我理解方式。[19]在90年代的中国公共知识分子之中,人文精神知识分子更多地表现出传统知识分子的特点,道德理想主义者是一种有机知识分子的类型,而批判知识分子则比较接近福柯式的特殊知识分子。[20]

为了使问题的讨论不仅仅局限于90年代的具体的中国语境和经验层面,而能够从一个更高、比较抽象的规范层面深入讨论问题,接下来我将从普遍知识分子(包括传统知识分子和有机知识分子)和特殊知识分子这两个理想类型的知性层面,来展开对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如何可能的研究,并且将提出一种新的公共知识分子理想类型的可能性。

 

          三,普遍知识分子的虚妄性

 

什么是普遍知识分子?列奥塔在著名的《知识分子的坟墓》一文中,这样描绘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更像是把自己放在人、人类、民族、人民、无产阶级、生物或其他类似存在的位置上的思想家。也就是说,这些思想家认同于被赋予了普遍价值的一个主体,以便从这一观点来描述和分析一种情形或状况,并指出应该做什么,使这一主体能够实现自我,或至少使它在自我实现上有所进展。这种“知识分子”针对每个个人发言,因为每个个人都是这一存在处或胚胎。根据同样的原则,他们针对个人并起源与个人。“知识分子”的这一责任和普遍主体的(共有)概念是不可分开的。只有它才能赋予伏尔泰、左拉、佩基、萨特(陷于法国范围而言)他们曾被给予的那种权威。[21]

 

所谓的普遍知识分子正是列奥塔所说的那些知识分子。普遍知识分子中,有两种类型: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我们先来分析传统知识分子。

现代知识分子的最初类型是传统型的:他们通常是自由职业者,不依附于任何体制,不管是商业体制、知识体制,还是国家体制。他们在身份上是自由漂浮的,具有波希米亚人的气质。更重要的是,传统知识分子相信自己代表了普遍的理性、正义和理想。法国作家左拉(Emile Zola)正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在著名的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事件中,左拉以一篇《我控诉》拍案而起,宣告了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在知识分子的集体请愿中,他们不是仅仅为德雷福斯个人的清白而抗议,而是为捍卫社会整体的真理和正义而战斗。“知识分子自认为有资格以他们专家的身份来为这样的事业进行辩护”。[22]正如布迪厄所说:“人文权威和科学权威在左拉的‘我控诉’以及支持他的请愿活动这样的政治行动中得到了支持。这种新的政治干预的模式,扩大了构成知识分子身份的‘纯洁’和‘入世’的概念。这些干预行动产生了纯洁政治,正好构成国家理性的反题。”[23]

传统知识分子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原生形态,就像一个人的童年性格决定了其一生的命运一样,传统知识分子也为知识分子带来了自由、敏感、富有正义感和社会批判勇气的精神气质。这些都是知识分子家族的共同徽章。这样的气质在任何社会中都是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问题在于:知识分子有没有可能以传统的方式在当今这样一个知识被高度专业化、文化被商业操纵和元话语被解构的后现代社会中继续存在?

传统知识分子在当代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其所赖以存在的社会空间发生了变化。在现代化社会的早期,作为国家体制一部分的大学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扩张无边,文化也远远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商业机制垄断,因而社会的公共文化生活还是完整的,知识分子可以以自由职业者如自由作家、自由艺术家的身份生存和活动,他们的心灵是自由的,可以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然而,当国家体制和资本主义商业体制作为系统性的力量,扩张到自由的公共文化空间,受控于权力和金钱的当代社会,传统知识分子所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块净土沦陷了,生活世界被系统世界殖民化,自由的翅膀被折断,不是寄生在学院体制,就是以签约化的方式在资本主义文化企业或媒体中讨生活。在这样的情形下,是否还有自由职业知识分子那样纯洁的心灵和自由的精神呢?

曼海姆(Karl Mannhem)在研究知识分子的时候,谈到知识分子拥有两种不同的知识:日常经验的知识和秘传(esoteric)知识。他说:

 

在简单文化中,这两种类型的知识常常汇聚为一种。由部落垄断的技艺常常构建了养生秘密的主题,这种技艺本身却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巫术的赖以和基础是秘传的,也常常进入到私人活动的日常循环中去。而日益复杂的社会却倾向于将日常知识与秘传知识分离开来,同时也拉大了掌握这两种知识的群体的距离。[24]

 

以日常经验知识和秘传知识为背景,当代知识分子形成了学院知识分子和媒体知识分子两大类型。学院知识分子为专业知识的规训所控制,而媒体知识分子又受制于媒体和出版业的市场逻辑。在当代中国,这两类知识分子,又有所谓(知识)体制内和(知识)体制外知识分子的称呼。这一区别和命名,是体制外知识分子的发明,并非为体制内知识分子所接受,因为这不仅仅是某种事实的描述,还暗涵着某种价值的评价。在体制外知识分子看来,体制内的同行们已经失去了知识分子公共批判的精神,为学院的专业逻辑所摆布,而他们依然像当年的左拉、雨果那样,是自由漂浮的自由职业者,体制外蕴含着丰富的反抗资源,所谓的民间是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温床。这一结论前半部分固然不错,学院知识分子的确有失去公共性和批判性的可能和趋势,但所谓的民间是否就意味着自由、反思和批判呢?传统知识分子是否还有可能在体制外继续生存呢?

就像我们上述所指出的,在当代社会,即使在国家体制之外,也早已并非是自由的净土,资本主义的市场原则隐秘地控制着大小媒体和出版业的文化生产和流通,即使是在所谓的民间刊物、民间出版业,也没有例外。资本的这一控制是软性的,看不见的,以市场的调节方式进行。当严肃的知识分子退入学院,公共空间就为一批所谓的媒体知识分子占领了,如同布迪厄所指出的,他们或者是媒体从业人员,或者是以卖稿为生的自由职业者,既没有像左拉那样有作家的身份和智慧,也不像萨特有哲学上的专业建树,“他们要求电视为他们扬名,而在过去,只有终身的、而且往往总是默默无闻的研究和工作才能使他们获得声誉。哲学人只保留了知识分子作用的外部表象,---而这些人既无批判意识,也无专业才能和道德信念,却在现时的一切问题上表态,因此几乎总是与现存秩序合拍。”[25]

媒体与文化工业还有更厉害的一招,就是它容许并且鼓励异端,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批判,因为这些极端的声音,在一个政治权威主义的时代是市场的稀缺商品,有超额利润的空间。虽然风险很大,但高风险必有高利润,资本的所有者为了博取潜在的暴利,愿意铤而走险。在这样的商业原则支配之下,异端的声音受到资本的不断鼓励被释放出来,而且越是趋于偏激、极端,越是受到市场的鼓励,会赢得所谓的收视率、点击率、出版印数,通过资本主义的投入-产出的会计制度,化为实实在在的商业利润。而为市场所无形操控的民间知识分子,也会在不自不觉中失去批判的自我立场,从理性的批判滑向迎合市场对稀缺资源的特殊需求,一味取悦于观众的观赏偏好,声调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激愤,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的知识分子批判,变成一个煽情的演员手势、一种娇柔做作的舞台造型、一连串博取掌声的夸张修辞。而所谓的正义、良知和真理,在这样的市场作秀闹剧中,变为虚张声势的图腾和得心应手的道具---这样的媒体知识分子,与左拉所代表的传统知识分子,在精神气质上何其遥远!如同海涅所感叹的: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传统知识分子之所以敢于对抗国家理性,乃是因为在他们的内心,相信自己掌握并且代表了更高的理性---人类的理性,这一理性是整体的,具有终极性的价值和依据。在启蒙时代,当知识还没有分化,而人类又普遍陷入蒙昧状态的时候,人类理性的确起到过很大的解放作用。然而,到现代社会,随着社会的分化,知识也日益分化,各种知识之上是否还存在、或者说还有必要存在一种形而上学的整体知识?这一点如今已经遭到了普遍的质疑。列奥塔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证明了所谓的元话语---整体性知识的虚妄性,当整体性知识所造就的两套宏大叙事---关于真理的叙事和革命的叙事被颠覆之后,知识分子所赖以存在的知识论依据就被斧底抽薪,失去了立足之地。[26]在这样的情况下,假如知识分子依然执著地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的万能钥匙,可以凭此谈论或批判一切现存之物,就显得格外的虚弱和空洞。

已故的中国作家王小波以热爱知识和理性而著称,但他最讨厌的是中国知识分子自以为代表了无所不在的真理,夸夸其谈,误国误民。他在其杂文自选集的序言中,开篇就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年轻时读萧伯纳的剧本《芭芭拉少校》有场戏给他印象极深:工业巨头见到多年不见的儿子,问他对什么有兴趣。儿子在科学、文艺、法律一切方面皆无所长,但他说自己学会了一样本领,善于明辨是非。父亲听完嘲笑儿子说,这件事连科学家、政治家、哲学家都感到犯难,而你什么都不会,倒是专职于明辨是非?王小波说,他看了这段戏之后,痛下决心,这辈子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个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27]王小波是敏感的,在他写这段话的时候,已经是90年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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