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每每去探望您,或是寓所,或是病房,总见那儿,高朋满座,谈笑风生。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不分男女,不论老小,不言内外,谁都愿意在您这儿坐一坐,聊一聊,收获一种心情,收获一种荣誉,收获一种宁静。这一道风景,在公元2008年5月9日22时40分消逝了:筑起这道风景的主人——您,王元化先生,令人痛惜地远行了。

    记得是2005年的夏天,您住院后回来,我去看你。到了那儿,已有一拨人在“高谈阔论”了。我坐下来,静静听你们谈。看来,你们的观点并不一致,你不断翻书,寻找依据,证明自己,也在说服对方 。你是一个热烈而又理智的人。对什么事情都很关心,又喜欢“刨根问底”,说出自己的观点。你的这些朋友中,有许多原来是你的“不同政见者”,正是在这样的“论战”中,你们相互被对方吸引,成为挚友、诤友。一会儿,门铃响起,又来了一拨人。记得有季风书园的老总。没多久,复旦历史系的周振鹤等人来了。又一会儿,门外又站了一批人。从我进来,不到两个小时中,来了6拨人。您一直兴致高扬,不断擦着汗,招呼每一个人。偌大的会客室,挤得满满的。这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还有一次去看您,也特别有意思。我到了那儿后,不一会儿上海图书馆党委书记邵敏华来了。再一会儿,馆长吴建中来了。又一会儿副书记王世伟来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大家你问我,我问你,都说:早知道你要来,一齐来了。他们没有相约,正好那天馆内没有会议,于是都跑到您这儿了。这就是您的魅力!其实,他们都“各怀心事”,有事相求。比如,邵书记关心的是盛宣怀档案的整理和出版事宜;吴馆长想请教的是关于世博会的事;王副书记是关于一本书稿的事。

    去年12月1日去看您,华东师范大学的博士生导师许纪霖也在。这时候,您的癌细胞已经转移,病情很重了。可是,躺在床上的您,依旧笑容灿然,看不出一点痛苦。许先生说起学校的一些事情,比如评教授级别,有官位的先评,而且级别评的高;比如,他劝一些学生静下心来做学问,学生回答他先要出名,出了名发表东西就方便了等等。先生,您听了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那时候不是这样,重视学术本身。没有一个当官的先为自己评个什么职称。冯友兰50年代被批判时是4级教授,后来问题解决了,马上恢复到一级。现在人人都在争官做,人的奴性越来越严重。”那天,您对文坛上有点热闹的人和事,还谈了许多观点。您说:“一个人太热闹了,这个人也就完了。”您还说:“现在,机械主义泛滥,害死人。网络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不会思索,失去记忆,如此下去人类思维将衰退,很可怕。”您对文坛上的两位重量级人物,点名作了批评,用了“糟糕”这个词。让我震撼的是:您说您已经托人把原话捎给当事人了。这就是您的磊落,也是让人感动和尊敬的地方。记得当年,组织上只要您承认,“胡风案”属于反革命性质,你个人问题就可作内部矛盾处理。可是,你偏偏不承认,认为说胡风是反革命的依据不足。结果,您被扣上“胡风骨干分子”的帽子,开除党籍,行政降6级。

    走出病房,许纪霖先生对我说:“老先生今天兴奋了。他是个明白人,不会不清楚自己的病。但是,他思维依然敏锐,记忆力特别好。只有在不断思索中,在和大家的交流中,他的生命才能延续。”我赞成他的说法。您不止一次对我说,您的学术生命结束时,您的生命也就结束了。我的手上有一封您在2008年3月26日给日本学者同齐仁的回信。您在信中说:“我现在躺在医院里,已经有5个多月了,什么都不能干了,我说自己已经由一个精神人变成为一个生物人。但是,我是一个唯精神主义者。这样的生活实在过不惯,只能隐忍以赴之。我觉得我在治学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我热爱我的工作,像热爱我的生命一样。”这也许是您生命中写给友人的最后一封信了。不长的信,却将您的心情,也是一种境界,表述得明明白白。

    您在清华校园度过欢乐的童年,18岁就加入中国共产党。您是公认的“党内布尔什维克。”您在走出“反右”和“文革”的深渊以后,您就把您全部交给了您所热爱的国家和人民。多年来,不止是我,您的学生,您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会感觉到您内心的急迫。百废待兴啊。您感到,走出坎坷,还会有坎坷,国家发展应该走上理性之路。在80年代以前,您的建树主要在古今文学理论上。《文心雕龙创作论》,是您20年研究的结晶。这部书自1979年出版以来,没有出现可以与之比肩的同类书稿。但是,您把您的研究方向转入更为宽阔的思想史和文艺评论上。这样的转变,究其缘由,我以为是您身上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文人气。您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知识分子,都应该有一种自觉为知识分子的公共声音,即公共关怀。可以是对身边事的主动的知情和热心的参与,也可以是关于文明与发展,知识与文化等大问题的省思。”《文学沉思录》、《思辨短简》、《思辨随笔》、《清园近思录》……从1983年起,您把一本本“思辨”书稿,推到读者眼前,在学术界引起很大反响。钱钟书、余英时等大家在给您的书信中,都用了同一个词赞许:“博雅”。

    在“反思”的同时,您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文化建设”上。这种心情,在近几年显得特别迫切。记不清是哪一天,我去看您,没多久,上海市委副书记殷一璀、市委宣传部部长王仲伟来了。他们是来和您商议整理、编纂、出版盛宣怀档案事宜的,并邀您出任编纂委员会主任,说是众望所归,大家都盼着的。您答应了。这项功德无量的建设性文化项目,就是在您和胡绳、顾廷龙等先生的多次呼吁下,才实施起来的。17.8万件,中国近代资本主义、中国近代经济史、近代实业思想史等等,都可窥知一斑。《古文字诂林》、《李济文集》、《先秦诸子集释丛书》、《新世纪古典文学经典读本》、《中国家谱总目》、《宋令要辑稿》、《吴观礼军政洋务书札》等一些上海已经出版或正在编纂的学术价值很高的书籍,都是在您的或提议,或呼吁,或引荐,或组织,或领衔下,立项和出版的。

    没有想到,4月中旬的一天,我去看您,竟然是诀别。这天,您一早起来,就埋头校阅一份与旅美学者林毓生的对话录。有五六千字哪,您又是读,又是改,忙活了二三个小时。医生早就发布了您病危的通知,您还是如此地不顾及自己。这会儿,您躺在床上,也没闲着,听人读一封友人来信。护士来为您输液,也许是累,也许是病,不一会儿,您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时,坐在一旁的我,却看到您的嘴在动,凑近一听,您在说话呢。我听得清清楚楚,一旁的人也听得明明白白,您说的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不由的,我们相互望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心却被震住了。

    生命的快乐在于工作。真的,您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您走得坦然吗?不。9号那天,清醒时,你问几点了?姐姐来了吗?姐姐走时,你关照:明天再来。谁曾想到,从此,你们姐弟天各一方。您校改的与林毓生的谈话下篇,还没有刊出来,清醒时,你不断问着,为什么呀?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商议多次的以您的名字命名的学馆,还没有划上句号。您并不在乎是否以您的名字建一个馆,而在乎多了一个人文研究基地。您在生命的最后一封信,即给同齐仁的信中,还表示,您还需努力,把想法表述得清楚一点,让更多人理解……唉,学术界一位大师级人物,又远去了。唉,消逝了,由先生——您筑起的这道独特的景致。不,它没有,也不会,它永驻于每一个学子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