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南风窗
王元化先生去世了。
去世前一个月,先生在病床上与人聊天:“如果说我的一生有什么一贯的东西,那么这就是反思。”先生的“反思”,首先是指对自己思想进行反省检讨。
在《我的三次反思》中,先生自述这三次反思分别发生于抗战时期40年代,新中国的50年代,以及上世纪末90年代以来。其时先生分别是20岁青年,三四十岁壮年,七八十岁老年。
青年时代的“脱胎换骨”
先生对第一次反思有一段简要概括:
那时我入党不久,受到了由日文转译过来的苏联文艺理论影响。举例来说,1939年我写的《鲁迅与尼采》一文,发表后有较大影响(甚至至今还有人提到它)。但我坦率地说,那时我并没有读过多少尼采著作,我的许多看法大多袭自苏联一本论尼采的著作。就在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大后方传来了一股学习古典名著的热潮,孤岛也受到了影响。阅读名作,座谈心得,一时蔚然成风。我在读中学时热爱鲁迅,这使我的思想有了一点基础,所以在40年代读名著的诱发下,很快就识别了自己身上那种为了要显得激进所形成的左的教条倾向……不过,我纵然明白了自己思想中的问题,倘要克服,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沦陷区时代即将结束,时间已过去了三四年,我才取得一些进展。当我把我写的一篇小说《舅爷爷》和评论曹禺改编《家》的文章给一位朋友看时,这位朋友禁不住说:“真的脱胎换骨了。”这时我也成为满涛所喜爱的契诃夫作品的爱好者。我们在文艺思想上则主张回到马恩的原初理论上去。
当时先生才20岁不到,这个年龄正是敏感并乐意接受新思想的阶段。在我们今天看来不堪卒读的“苏联文艺理论”,在当时却是新颖而未必没有思想魅力的对象。这一对象的合理因素至少在于抗日战争背景,因为该理论的逻辑指向和在中国语境中的现实目标,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先生以少年之龄加入共产党并写出有“较大影响”的文章,既表现了英俊勇气,也显示出不一般的文思才气。
这次反思是以左翼范围中的合理思想资源来识别和屏弃偏颇因素。反思的结果是,在认识到必须尊重艺术性的同时,先生与批评他的友人满涛都认为,“我们在文艺思想上则主张回到马恩的原初理论上去。”
第一次反思的特点是,它几乎自然发生,不仅没有挫折激发,而且是在文章成功发表并产生影响以后。满涛的批评之所以引起先生“激烈争辩”,部分原因在于先生当时真心认同并曾役心苦练的创作方法受到质疑。一旦意识到它有缺陷而想纠正之,对于先生这样有才思者来说,也是需要花费“三四年”后才有收获。
胡风案后的“大欢乐”
第二次反思发生于1955年因受胡风案牵连,被抄家后隔离审查的时期。先生用“大震荡”、“灵魂的拷问”、“精神危机”等形容当时的恐惧感。
据有关文章记载,先生受牵连的起因是,当时公布的“胡风反革命材料”中涉及他们之间有过通信往来,而凡有信件公布者,一律立即沦为审查对象。我早就听说先生有这段经历,却迄今没有认真研读当时的背景材料,为此一直隐隐惭愧。但是,当我后来读到作家李子云介绍先生这段经历的文章时,我感到背景材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李子云文章回忆,她在宣传部文艺处听说,周扬提出,只要王元化承认胡风是个反革命分子,就可将他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王元化认为这个结论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予以拒绝。”李子云发出感慨:“领导曾给了他逃出‘阶级敌人’厄运的机会,他居然不接受。结果他是戴上‘胡风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出来的。许多人为之惋惜,我则为之惊讶!这是什么样的骨气!这种傲骨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悲壮!我不由得修正了过去对他的成见。我开始悟到不能以某些浮面的表现来论人。他身上的‘骄横’之气,并非无端的自负,其实包容着一副不屈的傲骨。人是需要骨气的,这样才能在突发的灾难面前保持住起码的尊严。”(钱钢《一切诚念终将相遇——解读王元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94页)
我由此理解了先生第二次反思中的那句关键语:“过去长期被我信奉为美好的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轰毁,变得空荡荡了。”
与第一次在思想方法、创作方法层面的反思不同,这次反思是缘起于心中美好神圣的东西的毁灭感。然后先生并没有被“轰毁”击倒不起,而是竭力尝试着站起来,沉下心,思考追问为什么。“在这场危机中,已形成的价值观念和伦理观念都需要重新去再认识、再估价。这就是我在隔离审查时期发生反思的由来。”先生在隔离期间沉下心的方法是读书,而所读的居然全部是“马克思”系列的书:
我把我的全部攻读集中在三位大家身上: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黑格尔《小逻辑》、《莎士比亚戏剧集》。有关前两种,我写了数十本笔记。
那个年代,会有几人像先生这样读书呢?为什么如此认真刻苦执著读书的人,并且是读马克思系列原著的人,却是被隔离关押者?然而对我来说更切实的问题是:如果不读先生之所读,走进他的思想是可能的吗?即便像先生那样读书,如果没有“轰毁”的经历,会有同样的思考和心得吗?进而言之,即便是与先生有类似经历者,没有下过类似的读书工夫,思考同样的问题不会有差别吗?
先生读书是为了反思自己的问题,他通过读书而解答了自己的疑问。这次读书反思的收获,先生直接总结列举的至少有八个方面,其中最后一项是:
认识到在反胡风斗争中,对“人格力量”、“人的尊严”、“艺术良心”等等进行批判是一种极左思潮,与马恩观点并不相侔,甚至与列宁斯大林的观点也有不同。
从这一条简要概括足以可见,先生的读书、思考、反思,与他对人的“尊严”和“良心”的关注是不可分隔。这次反思的收获不仅是思想,而且有“大欢乐”:
过去那些灌输在头脑中的既定观念,在不得不遵守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路向的时代,虽然也产生某些质疑,但我没有力量去揭示它们的错误,如今我在自己精神危机的时刻顾忌皆去,解决了这些思想问题,真使我感到是一场大的解放。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丧失身体自由的环境中,却享受到了思想自由的大欢乐。
“大欢乐”是来自于“思想自由”,那么,后者对于先生就是个欢乐攸关的关键词。先生晚年被一些论者归为“自由主义”,但是他本人说过(在病床上)不喜欢“贴标签”的归类。我想,一个思想者是否经历过“精神危机”,对于理解“思想自由”不会没有差别。在隔离中沉思“自由”,与在书写中享受“自由”,两者内涵分量也肯定不同。在先生历年来的著述中,“自由”一词出现的频率并不很多。也许这意味着,先生是那种衷心向往自由,却不愿轻言“自由”的思想者。
欲说还休之“痛”
第三次反思跨越整个90年代,影响远远超过前两次,学界因此有“王元化90年代反思”之说。前面我们看到,第一次反思的结论是“在文艺思想上主张回到马恩的原初理论上去。”第二次反思的特点是,通过研究马恩原著而思考问题,从“精神危机”中解脱出来。这两次反思的对象都不涉及通常认为的马克思学说基本原理。而在某种意义上,第三次反思突破了这个禁区。比如关于唯物论的客观规律问题:
过去我一直认为规律的存在是不言自明的,而理论的工作就在于探寻规律也是不容置疑的……实际上,我们在宇宙万物中所认识的规律是微乎其微的。不错,在人类继续发展和知识不断更新积累的情况下,人可能掌握更多的规律。但是宇宙万物是不是都具有规律性,这是非常值得重视的问题。
先生反思“规律”一方面是出于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另一方面也与他强烈的人文关怀密切关联,后者可能是更为根本的。因为“规律”需要人的理性来认识,肯定“规律”意味着肯定人的理性的认识能力。因此,与反思“规律”相呼应的是对“理性”的反思。先生自述,他过去一直认为,“人的力量,理性的力量是可以扫除一切迷狂,无坚不摧的”,这种崇拜“理性”的观念,曾经把50年代隔离时期的先生从精神危机中拯救出来。那时先生一次次地从黑格尔的“人的精神的伟大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那段话里汲取力量,并且“每次都会感到心情激荡”——“理性”可能曾经是先生最心爱的观念。然而当认识到这种看法也有重大缺陷甚至隐藏危险时,先生对它忍痛割爱了:
因为,这种对理想的信念有可能导致以为人的认识可以达到“终极真理”。而一旦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成了独断论者,认为反对自己的人,就是反对真理的异端,于是就将这种人视为敌人。结果只能是:不把他们消灭,就将他们改造成符合自己观念的那样的人。
可见,先生反思“理性”不是出于纯粹学术思辨,而隐含着对人的命运的忧患与警惕。他忧患的是,“理性”可能导致把人视为“异端”、“敌人”;他警惕的是,防止曾经发生过的那种“改造”、“消灭”。
先生写道:“第三次反思是发生在一次大的政治风波以后”,“是在痛定之痛之后要探寻”。那段时期后我赴学海外,远隔大陆,却从先生多次来信中明显感觉到一种欲说还休的“痛”。
先生在这次“痛定思痛”后的反思焦点是激进主义,如果说引起过争议的话,焦点也主要在此。激进主义指一种社会性急躁情绪,它容易导致趋向极端的偏颇。先生认为,“五四”以及其他类似的大事件,都带有这种激进的偏颇。由于这次反思所涉及领域广大和问题重大,因此有争议是极其自然,没有争议才是奇怪。
我现在想到的问题是,为什么这样的反思是由先生提出?这样追问时,我想到先生的性格。晓明《王元化画传》中有“楚蛮”专节。其中介绍,东汉杨雄以“风飚以悍,气锐以刚”来说明楚人性格。先生父系楚人,父亲维周先生为人正直,淡泊名利,但也遗传了楚人的暴烈脾气。先生本人也为自己类似性格苦恼:“我有楚蛮血液,这是不好甚至可怕的,但是我很难克服。”如果说楚蛮性格是容易急躁激进,那么先生反思激进主义,与他对自己遗传的楚蛮血液的看法并非没有关系。先生对师母张可性格的评价可以印证,因为一个具有“楚蛮”性格的人,在特殊年代尤其需要与“楚蛮”相反而能够容忍的性格。而先生深情写道:
“张可心里似乎从来不懂得恨。”“我没有一次看见她用疾言厉色的态度对人,也没有一次听她用强烈的字眼说话。她总是那样温良、谦虚、宽厚。”“我的坎坷命运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伤害,她都默默忍受了。”“她始终没有使我会受到刺激的任何情绪的流露。”
一个如此需要温良性格者的人,一个如此感谢和推崇温良性格者的人,一个因为有善于忍受的性格的亲人而长期避免了种种刺激的人,对自身“楚蛮”性格的弱点肯定是清醒和警惕的,对他人的类似“楚蛮”性格肯定也怀抱忧虑和告诫愿望,因而很容易联系与发现激进主义与“楚蛮”性格的相通处,因而也很难对激进主义无条件认同而不予质疑。先生写道:
那些号称坚持“继承五四”的人以为通过诅咒和漫骂就可以把我击倒,但辩论靠的是真理,而不是蛮横……今之学人多喜酷评,以詈骂为高,这是令人叹息的。
在这段简短文字中,我读出的不仅是对激进主义的批评,也包含对“楚蛮”弱点的哀怨。先生批评激进主义,包含着对自己血脉所属的楚蛮性格的批评;先生使用“令人叹息”一词,其中是否爱恨交加?反思激进主义之所以是先生首先提出,原因之一是否也在于,先生对自己身上遗传的楚蛮血液“不好甚至可怕”一面的深切长期的体验?
也许阿Q精神与楚蛮性格都是“国民性”的组成因素,只不过在不同时代和地区,其强弱多寡的组合有所变化,有所不同。中医理论是阴盛补之以阳,阳盛泻之以阴。由此,先生基于楚蛮性格之体验的对激进主义的反思,在当代或可谓是有针对性、有历史深度、有文化认同的发现。
先生以三次反思概括自己一生思想历程,三次反思的对象都是自己役过心力、浸染爱恨的观念。先生的每次反思都对自己的“偏颇”有所否定,这种否定不仅发自真诚,更经历了创痛。
先生生前学界对他的一个著名评价是“有思想的学术,有学术的思想”,多年来我一直深以为然。但是他去世后的这几天,我突然感到这个概括还不惬意。他的思想是基于德性和德行,他的德性和德行是经历反思。因此我更倾向于用“有德行的思想,有思想的德行”来表达最近几天对老师的新认识。
先生离开我们了。
老师,那天深夜我在您病床下看到一双布质拖鞋,这双鞋是我为你去买的,这双鞋你已经穿过,我想把它带回家。
写于先生追悼会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