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公治史,谈及海瑞,有微词,且细述其责女致死一事为证。海瑞亦为当代史之名人也,因而不免联想到当代史,难以释怀久之。近日重读知堂文集,《书房一角》中《记海瑞印文》一文,论海瑞其人其事,与某公所说相近,大为注意。按说是读过的,何以全无印象?此亦西儒“阐释学”之“前见”之所谓耶?文不长,抄引如下:

 偶读《论印绝句》,查药师诗有注云:“海忠介公印,以泥为之,略锻以火,文日司风化之官。观之觉忠介严气正性,肃然于前。见周栎园《印人传》。”
 余平日最不喜海瑞,以其非人情也。此辈实即是酷吏,而因缘以为名,可畏更甚。观印语,其肺肝如见,我不知道风化如何司,岂不将如戴东原所云以理杀人乎。姚叔祥《见只编》卷上云:“海忠介有五岁女,方啖饵,忠介问饵从谁与,女答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此女即涕泣不饮啖,家人百计进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谓非忠介不生此女。”
 周栎园《书影》卷九所记与此同。余读之而毛戴。海瑞不足责矣,独不知后世啧啧称道之者何心,若律以自然之道,殆皆虎豹不若者也。

 “酷吏”之论,孤陋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而“可畏更甚”,尤其深刻。中国古代政治,秦汉以降,阳儒阴法,儒家思想沦为意识形态的思想舆论控制工具,治民心之用,而法家思想则一直是御民之治术。汉代尚有“循吏”与“酷吏”之分,后世则只有“酷吏”了。这本不足怪,因为“唐宗宋祖”直至明太祖、清世祖这样的“风流人物”,津津乐道“治大国若烹小鲜”,虽然发挥的是“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之说,其实却是“鱼肉百姓”之潜意识流露。这样的政治制度中,海瑞这种有“忠介”之称的官吏自然难免成为“酷吏”,而“忠介”之臣尚且如此,“苛政”只能是理有固然、势所当然的结果。50年代某矩公提倡海瑞,学者们竟相策论“贪官”、“清官”,好像没有立论“循吏”、“酷吏”,现在作事后诸葛亮之说,学者们恐怕是误读圣意,不得要领,于是也就有了60年代的命题作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酷吏”自然不讲“人情”,反之亦然,而不讲“人情”,不就是“很斗‘私’字一闪念”么?这种现代政治的“主义”,未必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而“送来”的,倒像是宋儒“存天理灭人欲”思想的“现代化”,海瑞正是这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榜样”。宋儒学说成为明清两代的国家意识形态,使得秦汉以降的阳儒阴法之治术更加冠冕堂皇,专制政治也就更加黑暗了,难怪知堂深恶宋儒,原因恐怕也在于此,他说:“笼统的说一句,中国儒生汉以后道士化了,宋以后又加以禅和子化了,自己的生命早已无有,更何从得有血性与胸襟乎?”(《释子与儒生》)没有“血性与胸襟”,自然就没有“人情”,也不讲“人情”,“生命”又从何谈起?
 知堂的这篇短文写于30年代,结语“海瑞不足责矣,独不知后世啧啧称道之者何心,若律以自然之道,殆皆虎豹不若者也”一句,竟然在当代政治史中一语成谶,读者当有惊心动魄之感。“虎豹”云云,不仅呼应上文“酷吏”之说,亦暗用“苛政猛于虎”熟典,却文从字顺,由“自然之道”而来,偏偏不说“政治之道”,真是大幽默,殆作者所谓“寄沉痛于滑稽”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