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虹:大开色戒——从李安到张爱玲

 


来源:当代文化研究


     在西方电影圈开玩笑,要害一个导演,就叫他去拍莎士比亚,不仅因为莎翁经典深植人心,朗朗上口,不易讨好,更因莎剧字字珠玑,意象丰满,若是拆了叫演员一字不漏朗读一遍,又叫摄影机用影像画面拍摄一遍,没别的话,就是画蛇添足。
   若是换了在华人电影圈开玩笑,要害一个导演,最好是叫他去拍张爱玲。从1984年香港导演许鞍华找来周润发、谬骞人拍《倾城之恋》,就是一连串灾难史的开始,其中稍稍及格的,只有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多亏了导演的敏感细腻,演员陈冲红玫瑰的精彩诠释和艺术指导朴若木的美术构成,总算抓到那么一些些老上海的氛围、张爱玲的底蕴。
   这回李安要拍张爱玲,真是让所有李迷与张迷又爱又怕受伤害。两个大难题,张爱玲怎么拍?前面的例子可以说是拍一个死一个。老上海怎么拍?十年来的上海热,从台北、香港一路延烧回上海,早已让老上海的影像熟极而烂,要不落入窠臼套式,难上加难。又是月份牌,又是老旗袍,又是黑头车,往往不是不够真实,而是所有的真实都已过度曝光成了超真实,更别提还有那厢王家卫透过香港所折射出来的老上海怀旧风格,难以挥去。
   但李安还是拍了,拍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张爱玲,一个恐怕连张爱玲也觉得惊心动魄的《色,戒》。若是按照惯常的文学电影读法,当然是从张爱玲到李安,从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到李安的电影《色,戒》,前者是「原著」,后者是「改编」,再东转西绕两相比对一番,谈的终究还是是否忠于原著的老问题。这样的谈法既不尊重文类的基本差异──小说是用文字讲故事,而电影是用影像讲故事,更是让「原著」成为终点而非起点,让影像的再次创作,沦为文字的重复叙述。
   所以我们要反过来说,从李安到张爱玲,这种违反常识的先后时序倒置,就是要让我们跳脱「改编」的魔咒,真正看到影像创作的爆发力。李安的《色,戒》拍出了张爱玲写出来的《色,戒》,李安的《色,戒》也拍出了张爱玲没有写出来的《色,戒》。李安的厉害,李安的温柔蕴藉,打开了《色,戒》藏在文字绉褶里欲言又止却又欲盖弥彰的《色,戒》,李安是在张爱玲的文字地盘上,大开色戒。
   肉体情欲的暴乱
   电影《色,戒》从片子一开头,就充满了强烈的悬疑紧张氛围。李安成功地运用了两种语言的加成,一种是快速剪接、局部特写的电影镜头语言,一种是尔虞我诈、各怀鬼胎的华文牌桌文化语言,只见易公馆麻将桌上一阵兵慌马乱,玉手、钻戒、闲话交锋的影像杂沓,一时间难以分辨是谁的手拿着谁的牌,搭着谁的话,碰了谁的牌,吃了谁的上家,胡了谁的庄。这种电影语言与文化语言的完美搭配,让《色?戒》从一开场就引人入胜,让观众立即进入悬疑片的心理准备状态──不确定中的焦虑与兴奋,也让《色,戒》同时拥有了电影语言、电影类型的「全球性」与特定华文殊异文化的「在地性」。
   于是有时车子开在路上,你会错以为是希区考克的悬疑谍报片,一会又以为是五○年代的黑色电影,转个身却又像是老好莱坞的浪漫通俗剧。李安不愧是李安,这种运「镜」帷幄的大将之风,稳健中见细腻,平凡中见功力。只有李安才有这等电影语言的娴熟,这般电影类型的出入自如。于是《色,戒》从快到慢的影像节奏,配合着由外到内、由表面练达油滑的交际人情到赤身裸体接触的心理挣扎,给出了一个完全「去熟悉化」了的老上海,法国Alexandre Desplat幽沉的电影配乐,墨西哥Rodrigo Prieto光影层次的摄影,再加上香港朴若木平实而不夸张不过度风格化的美术构成,让镜头前的「老上海」有一种特意搭构出来的「假」,假得既熟悉又诡异、既本土又异国、既真实又如梦境,假得恰到好处,假得正好假戏真做。
   但这些镜头语言与文化细节掌握的成功,只能让《色,戒》从一部中规中矩的电影,升级成为一部上等之作,而真正让《色,戒》可以脱颖而出成为一部上上之作的关键,就在《色,戒》最受争议的大胆露骨床戏。有的导演拍床戏是为了噱头与票房卖点,有的导演拍床戏是前卫反判的一种姿态,《色,戒》中的床戏却是让《色,戒》之所以成立的最重要关键。李安的尺度开放,不在于让梁朝伟与汤唯全裸上阵,而在于第一场床戏就用了S/M「虐恋」作为全片床戏的基调。原本明明是麦太太按捺下易先生,走到较远的椅子边,打算演一出宽衣解带的诱惑戏码,哪知易先生一个箭步向前,扳倒大学生王佳芝伪装的麦太太,抽出皮带,绑住她的双手,推倒在床上,强行进入。这种突如其来、反客为主的暴烈,吓坏了业余玩票的女特工,当然也吓坏了戏院里正襟危坐的观众。有必要这样S/M吗?就剧情的合理度而言,S/M凸显了易先生作为情报头子的无感,必须藉由如此暴力的强度,才能在猎人与猎物、掌控与被掌控、占有与被占有的肉体权力关系中,既重复也纾解各种血腥刑求所造成的内在扭曲。
   但仅以这样的角度去理解《色,戒》中的S/M,绝对是不够的。《色,戒》中的S/M,除了要展现权力的掌控,「行房」作为「刑房」的一种扭曲变形,除了要彻底摧毁既定的道德体系与价值系统,更是要在逼搏出身体暴乱情欲的最高强度中,展露出身体最内部、最极端、最赤裸、最柔软的敏感与脆弱,这样的「性爱」才有「致命性」,会让人在最紧要的关键时刻,一时心软怜爱而迷迷糊糊地赔上了性命。在片中这样的「致命性」,让女大学生王佳芝茫然困惑,无助却又迷恋,一次鼓起了勇气,向同学邝裕民与重庆派来的上级指导员老吴坦承自己的无法把持,越往她身体里头钻的老易,就越往她心里头钻。这露骨的不吐不快,让两个大男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们不懂也不能懂,易先生与麦太太则似懂非懂,却深陷其中,欲仙欲死。身体的交易,带出了情欲的高潮,而体液的交换,带出了灵魂的交缠。于是几场重要的床戏,透过镜位、景框与剪接的精准安排,透过梁朝伟与汤唯的投入演出,我们看到的不再只是肉体横陈,不再只是变换中的姿势与体位,而是那种击溃所有防线所有自我保护后无助的肉体亲密贴合,有如婴儿般脆弱卷缩的相互依偎。这是王佳芝的「意乱情迷」,也是易先生的「易乱情谜」。动荡大时代中的彷徨无助,都转化成情欲强度的极私密、极脆弱、极癫狂。《色,戒》中情欲影像的强度,传达了极暴戾即温柔,极狂喜即致命的无所遁逃。
   「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然而如此这般肉体情欲的暴乱,会是张爱玲吗?短篇小说《色,戒》成稿于五○年代,张爱玲多次大修大改,一九七七年发表于《皇冠》杂志,一九八三年收录于《惘然记》出版。二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张爱玲究竟琢磨出怎样一个版本的《色,戒》,来铺陈涉世未深的天真女大学生,下了台没下装,想演一出美人杀汉奸的戏码,却因自己一时的意乱情迷而功败垂成。这其中的反讽我们懂,张爱玲用色与戒之间的逗点,疏离了我们惯常对「色戒」等同于「戒女色」的认知,《色,戒》既是美色与钻戒的连结,也是本应由男汉奸犯下的色戒转移到了女特务自身所犯下的色戒,色不迷人人自迷,美人计中的美人反倒中了计。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曾说,「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就这点观之,王佳芝想给汉奸当上却上了汉奸的当,就算迷迷糊糊给枪毙了,似乎也难博得同情。
   但小说《色,戒》中有破绽,有陷阱,因为其中所涉及的真正缘由与转折我们却不懂,好好一个女大学生为何会爱上一脸「鼠相」的中年汉奸,为了粉红钻戒而感动?为了任务不惜失身而懊恼而混乱而寻觅救赎?是人海茫茫无依无靠的恋父情结?还是单纯因为灯光下易先生的睫毛有如「米色的蛾翅」而生出温柔怜惜之心?就第一个层次而言,我们不懂是因为张爱玲让王佳芝到死也没弄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就第二个层次而言,我们不懂是因为张爱玲也不懂,或者不想完全弄懂,而尽在文字里穿插藏闪。而小说《色,戒》的文字犹疑,正是电影《色?戒》影像游移的最佳切入点,让李安拍出了张爱玲没有写出来的《色,戒》,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打开文字的绉褶,用影像探访文字的潜意识,那不干不净不彻底的情欲纠缠。
  因而看完电影《色,戒》后,再回过头来看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就懂得李安懂得张爱玲懂得却没说清楚讲明白的那个部份。小说中三处曲笔,隐隐带出王佳芝与易先生的肉体暧昧情欲。第一处点出王佳芝逐渐丰满的乳房,「『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嚜,』他扪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第二处则是两人共乘一车,「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短短几句,强烈的身体官能情欲,明说是易先生,又暗指王佳芝,十足暧昧。第三处则是一连串正经八百的引述,先以一句英文俗谚「权力是一种春药」,作为王佳芝自我心理分析的开场,接着又引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指男人好吃,要掌握男人的心,先要掌握男人的胃。但真正要带出的重点,却是紧接在下面的那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此惊世骇俗的话语既出,防卫机制立即启动,百般遮掩,先是考据此语出自某位民初精通英文的名学者,曾以茶壶茶杯的比喻,替中国人妻妾制度辩护(暗指辜鸿铭),接着又执意不相信名学者会说出如此下作的话语,再接着质疑是什么样女人的心会如此不堪,要不是「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就是「风流寡妇」,并以自己做为反证,为达成任务而跟同学梁闰生发生性关系后,就只有更讨厌他的份。但否认后的否认,曲笔后的曲笔,又回到了核心问体的揭露,「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的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就这样一路由性逃到了爱,又由爱逃到了缺乏经验无从评断。有答案了吗?当然还是没有答案,但依旧不忘加上一笔,再次撇清关系,「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王佳芝可不是喜欢惊险刺激、耽溺于鱼水之欢的女人。
  但我们必须说整篇《色,戒》中最大胆最下作最荒唐的一句话,就是「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也是张爱玲要一再撇清、一再否认的一句话,当然也就成了最富玄机、最深藏不露的一句话,而好巧不巧,李安的《色,戒》就拍足了这句话,提供了不仅女性版本的王佳芝,也提供了男性版本的易先生(男人的心终究不是通过胃的问题)。《色,戒》的暧昧不仅在于忠奸难分,更在于情色难离,没有大彻大悟,黑白分明,汉贼不两立,没有情是情,色是色,作戏是作戏,真实人生是真实人生。张爱玲冷眼嘲讽了爱国的浪漫与幼稚, 却又在民族大义的框架下,偷渡小眉小眼、小情小爱的谍报版性幻想,但在带出身体情欲真实困惑的同时,还是点到为止,非礼勿视。李安则是腼腆探问「色易守,情难防」的无解,只因色就是情的后门,钻到身体里的就能钻到心里,色与情一线之隔,一体两面,而《色,戒》之所以惊心动魄,就是在那肉体缠缚中,动了真情。
  小说中的结尾,易先生为求自保立即处决了那群大学生,事后想起王佳芝,尚不免自鸣得意,说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电影中的结尾,那群大学生被带到空旷的南矿场,一字排开的大远景,没有慷慨赴义,引刀成一快的「悲壮」,只有一种无情大时代青春生命的「苍凉」,又可笑又可怜,临到尽头都还迷糊的悲哀。而易先生回到家中,面对王佳芝的空床,厅堂里喧哗谈笑声依旧,只是暗影遮黑了他的双眼。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冷,让易先生终究旁观者清,李安温情,让易先生依旧当局者迷。在这一点上,张爱玲毕竟是张爱玲,李安毕竟还是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