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来自:天益


  十年前,我写过一本书,叫做《绝唱老三届》,是为纪念知青上山下乡三十周年。记得当时的封面设计者同为老三届知青吕敬人先生,特意将毛泽东同志那段著名的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设计在封面的中央位置上,然后另外做一封套,中间做出火烧焦一个窟窿的效果,正好闪露出这段语录,让历史的沧桑感带着萋萋荒草的焦糊气息,弥漫在面前。

  又一个十年倏忽而过,明年,知青上山下乡四十周年。我一直顽固地这样认为:知青―――在共和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代人,不止于成为历史的标本,或仅仅为发黄的老照片,而能够富于鲜活的生命,呈现在历史,也呈现在今天的面前。它让我想起了人生惟有一次的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想起了历史长河中那个独一无二却已经渐行渐远的时代。

  在我的那本书中,我曾经写过如下的两段话: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当青春远逝的时候,能够重新走回青春,触动青春,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真正重新走回和触动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真实的青春,需要毫不遮掩的回忆和审视,而这是需要勇气的。我们的回忆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容易成为一把筛子,筛掉一些现在不愿意再看到的,或筛掉一些被时光遗忘掉的,而这一切可能恰恰是最需要我们垂下头来审视的地方。记忆在证明着你自己的历史身份的同时,无形中泄露你的立场、情感和内心的一些秘密。

  记忆存在逝去的岁月那里,如果不是经过我们有意识的去唤回它们,恢复它们,它们就会永远那样沉睡在那里,被我们自己更被时间所遗忘。在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年代里,回避记忆,抹掉记忆,热衷于失去记忆,已经是司空见惯。人们更容易将目光投向充满诱惑的眼皮底下和前方,唤回或恢复记忆,不那么容易,那是一种能力。习惯忘却,没有记忆能力的民族,便容易得过且过,暖风熏得游人醉,沉醉在现实的灯红酒绿中狂欢。

  新的一代,正在扑面而来,一代知青,已经走到了尾声,到了审视自己,考虑他人的时候了。

  可以说,上述的两段话,一直是我生活和写作的起航与停泊的帆和锚。

  知青四十年,这五个字那么沉甸甸。四十年光景过去了,四十年的年轮刻印在这一代人的心灵和精神之上,对于这一代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粗略回忆一下,这一代人告别校园,步入社会,经历了整整四个十年。第一个十年属于青春,是天真幼稚的青春,却也是激情昂扬的青春,有足够的资本肆意挥霍;第二个十年属于迷茫,蒲公英一般迷途而不知返的漂泊无根,携妻带子蜗牛一样驮着家,从曾经是广阔天地的农村先后重新回到陌生的城市,却已经是流年暗换往来人,老眼厌看南北路;第三个十年大概是最为苦涩的十年,在商业时代的巨大转折和动荡中,这一代人大多是在这十年中养大了他们的下一代,又送走了他们的上一代,一根扁担肩挑着承上启下的两头,在历史和人生关键时刻完成了他们的宿命般的命运。

  但是,我要说,前三个十年中的任何一个十年,都无法和第四个十年相比,因为这个十年,这一代人开始相继到了退休之年,步入老年。落日心犹壮也好,只是近黄昏也罢,一代知青,真的已经走到了尾声。

  在这第四个十年中,这一代人经历了共和国在向现代化进程中深化改革而充满矛盾、动荡、艰苦的成长日子,在这样的成长中,无情的现实摧毁了这一代人曾经拥有的、知道的、相信的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中有不少是他们曾经赖以生活并值得骄傲的。正如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为他论述现代化体验一书起名就叫做《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书名这句话出自我们这一代人曾经最坚信并崇拜的马克思。

  伯曼在他的这本著作中引用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过的话:“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相互关系。”伯曼进一步解释道:“马克思在时间的层面上运动,努力使人们注意到一种正在继续的历史戏剧和精神创伤。他是说,神圣的氛围突然消失了,除非我们正视不在场的东西,否则就无法理解当前的自我。这句话中最后一个子句―――‘人们终于不得不直面……’不仅描述了人们要面对一种令人困惑的现实,而且突出了这种面对。”伯曼这段话,可以说说给这一代人也恰到好处,马克思所描述的这种令人困惑的现实,正是这一代人必须直面相对的。这一代人经历了并消化了一切,什么也没有糟尽,痛苦地直面相对之后,这一代人老了,到了退休之时。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一直希望能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走进记忆的深处,也走进现实的前沿,不回避历史、现在和他们的内心,为这一代人立传,因为写他们其实就是写我自己。同样是一场逝去的过去,从中打捞上来的,历史学家和一般人是多么的不同,前者打捞上来的是理性,如同鱼刺、兽骨和树根,硬邦邦的;后者则打捞上来是如同水草一样的柔软的东西。

  在那场现在评说存在着是是非非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悲剧也好,闹剧也好,牺牲了我们一代人的青春也罢,青春无悔也罢,还是那些最柔软的部分,最打动我。那些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最坚定的部分。

  我知道,代际的更迭,时间的流逝,都异常迅速,鱼鸟各飞沉,青山无古今,知青,早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的名词,需要有心人善良去抚摸,才能够感受到它的温度。但是,谁还有这样的耐心与诚意呢?愤青,成为了知青的别名,成为对比如今新一代实用主义青年而存在的傻子的代名词,一个带有讽刺贬斥意味的昵称,已经沦为和傻B一起相提并论了。就像“插队”一词,早已经被如今流行的“插足”所戏谑置换一样。知青,只是成为了一个老得快要掉了牙的故事,成为了一段残缺不全过了时跑了调的歌曲,在电视里肥皂剧里作为煽情的情节段落,在知青的聚会中作为怀旧的下酒小菜,早晚有一天会沦为“大话”或“戏说”。

  但是,我要说,不是这样的,并不仅仅因为我是这代人中的一员我这样说,而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作为历史中绝无仅有的特殊一代,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反思,是下一代的营养,更是下一代不可逃脱的影子,迷离闪烁在你们前行的道路上和性格的基因里。

  我相信,不仅仅是知青老三届,而有更多的年轻人,特别是老三届的后代,终有一天会为这一代而感动,会稍稍叹口气,然后感慨道:是的,确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和他们经历的那段历史,值得研究,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