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读诗断想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隔壁读高中的小朋友,拿了一份考卷来,找我咨询。细看考题,有杜甫、杜牧、崔橹诗各一首,又张先词一首。长久不接触考卷了,因之颇有新鲜感,觉得这种考试方式颇为新颖可喜,比在荧屏上胡扯《论语》、《三国》有意思得多。

    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共有三首,这里只选了第一首,未选的另两首是更尖锐、泼辣的。因此想到,在唐代,言论自由度似乎是颇为宽松的。对本朝的皇帝——虽然早已下台,到底还是“列祖列宗”,——能毫无忌讳地指名批评讽刺,放言无忌,到底是难得的。诗中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虽未点名,谁都知道说的是杨贵妃,就是近来走红的昆曲《长生殿》的主角。

    杜牧是晚唐诗人,他生活的时代距离安史之乱已经八十年了。难怪可以随便乱说。对比看来,“文革”距今只有四十年,除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全国人民尽情地吐了一口怨气之外,至今余响渐微,大概时间过去只有八十年的一半,即使有新的杜牧,也还没有到引吭放歌的时会。

    杜甫号称“诗史”,他的伟大贡献是真实地、艺术地再现了生活实际,并表现了明确的批判态度。不过他有一种“局限”,如或人所说,“每饭不忘君”,所以他的批判锋芒,总是在皇帝面前止步了。即有所讽喻,也是非常委婉客气的。废名说杜诗,曾举“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句(《喜达行在所》)道,当时唐玄宗已经逃往四川,杨贵妃已经死去,儿子肃宗撇开老父,在灵武即位,草草组成了新班子。杜甫从长安逃到凤翔,“辛苦贼中来”,“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做了个“左拾遗”的小官,总算挤在“千官”群中,在军校护卫之下,放下心来,在天子手下有了起码的安全感。从诗句里可以看出皇帝在杜甫心中的份量。这分析是确切的。近来废名的遗作,被许多人看重,“全集”屡出,却忘记他在大学学报上发表的杜诗讲稿,不免是一种憾事。

    杜甫以后有白居易,在《长恨歌》里也不过是简单地直书其事,他不是史官,只是写恋爱题材的诗人。难怪他绝口不提这场大动乱的责任人是谁。元微之的“连昌宫词”甚至没有提李杨的名字。直至杜牧时代才打破了禁锢,时间足足过了八十年。

    至此“咨询”的过程是顺利的。考卷入选了张先的一阕“天仙子”,却出现了小小的麻烦。这是一首名作。作者因词中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而得名“张三影”,考卷要求对名句中“弄”字的妙处,作简要的分析。我想,这要求不免高了些。这应是文学评论家的任务,我这个失职的“咨询员”也只能难堪地交了白卷。因而想到,古今多少诗词选家、评论家在这种尴尬场合的手足无措,许多评论,包括诗词集的序文,都不免是一大堆废话的集成。高明如钱锺书,有时也只能用别家类似的句子来做“比较研究”,实际还是说不清楚。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例,前人只有用迷离惝恍的“废话”搪塞,其实说了等于白说。

    好像汪曾祺说过西南联大教员的一个故事,似乎是唐兰,他本来是教古文字学的,忽发雅兴为一位词学教授代课,讲的是一首花间词。他的办法是用他故乡的方言,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地读了一过,如在梦中。读毕,只说了一个字,“好!”别无多话,就算讲完了。我想,这是讲词的一种好方法,以少许胜人多许。有如禅宗语录,懂就是懂,不懂也别无他法。文学作品,特别是词,一般只能用此法理解。

    我赞成教材、考卷选用一些诗词,但避免选如吴梦窗那些词家的作品,也不选艰涩侧艳之作。可能效果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