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致吴步鼎
把温暖和阳光送到世上来。我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不要毫无意义地死掉。让我们珍惜自己的生命
一
看到你的信,我很高兴。如果不妨碍你的健康,望来我家一叙。事前顶好约定一个时间,以免空跑一趟。倘医生不准出门,那就遵医嘱,不要来了。书面谈谈也好。
生病是会寂寞的,所以我碰到同学,总叫他们去看看你。过去我在北平得眼睛病的时候,长期卧床。别人读书给我听,使我解除了不少寂寞。你也不妨试试看,苦闷的时候读读书,也许可以帮助你,使你精神好一些。下次我去找些好书借给你读。你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么?我经常把它放在手边。当我对生活感到疲乏,精神感到沮丧的时候,就打开它来读,让它疗治我的空虚。希望这本书也会给你同样的力量。
我虽然不像你在生病,但生活中有许多事在压迫着我,消耗着我的精力。我不比病人更少痛苦。我所经历过的,大概你是不会想到的。许多不应有的事,恰恰是有些高喊革命的人做出来的。这你想得到吗?罗曼罗兰说过,跟在狮子后面的狼是到处都有的。
我为什么要写舅爷爷这样一个旧时代的人?因我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感情的寄托。较之那些表面上的笑容和眼泪,口头上的豪言和壮语,我宁可神往旧时代的朴素的小人物。有人说我的小说受到屠格涅夫的影响。这其实是不对的。我并不怎么喜爱屠格涅夫的作品。这篇小说是读了《旧式的地主》的影响。果戈理在写旧式地主时说,他在一群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中间,常常想到已经消逝的那些可爱的老人面庞。
……下次再谈。
二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册被一位友人借去,催了几次,至今不还。等一收回即转你一读。现先将手边的《人间》和《童年》借给你。
这两本书都是高尔基写的。在我所读过的高尔基著作中,我比较喜欢这两本,特别是《人间》。他写出了少年时代的惨淡的生活,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过去,我曾将它借给蔡达君,他读了,高兴得很。他告诉我,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把其中一些他所喜爱的句子,抄在一个小本子上。后来,他自己也写了一篇小说《魇》,我看很受到《人间》的影响。不过我最喜欢的书,还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一定想法子让你读到它。
三
上次步鼐带来你的便条,当天夜晚回家就看到了。
《文坛》就快出版了。里面有我从前写的一篇小说,出版后当寄给你看看。这刊物的老板很疙瘩,处处要干涉,下期大概不能合作,难以为继了。不过,刊物还是要办的,我们想改在别处出版。
你的身体怎样?望保重,最近新出的刊物如雨后春笋,大批大批地涌现出来,但办得好的并不多。《文艺复兴》可以一看,但撰写的人都是名家,似乎缺少了一点青年人的朝气。其他刊物多剪抄杂凑而成,不值一顾。今天从早上写稿,直至现在,手没停过,腰也有些酸痛了。改日再谈。
四
多时未见,听说最近你又病倒了。我因为被许多杂事所缠绕,而你又说过,去你家不便,所以没有去看你。你的近况如何,无时不在念中。
最近我在帮忙编副刊,听说你已经知道,还看到过了。不知以为如何?盼提提你的看法。现托朱寿曾来向你要点稿子。(最近身体不好,不要写新的,只要清出以前写过的旧稿,就可以了。)信也不要回我,有事,就托朱寿曾转达。我会给你去信的。
五
近况怎样?病如何治疗?一切在念中。我想请步鼐到我家来好好谈谈(因为你说到你家不方便),请他定个时间,以便届时在家等候。
来信说得都很黯然,读后怃然。达观一点吧。静心养病,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我刚进高中时,曾患一种古怪的眼病。那时家境不错,不惜花钱为我治病,但医生束手,不少医生说我的眼睛将来恐怕要瞎掉。瞎掉跟死亡不是差不多么?那时我像你现在一样悲观得很。我看见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人,自由自在,在外面跑,要读书就读书,要做事就做事。我想只要像他们一样,再活五六年,死也甘心。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痛苦极了。
七七抗战爆发,那一年我居然奇迹般地好起来了。连医生也莫名其妙。他们始终不知这病的起因和如何去治疗。你已经和病斗争这么久,再坚持下去,像你这样一个有用的人,我相信是不会离开我们而去的,我们还需要你。我比你大不少岁,阅世阅人不少,但真正的人并不多,得意的、享福的、掌权的、操纵别人的,以美名标榜自己的……太多了。
但这个世界的命运应该由人来决定,我们不要自暴自弃,有苦难就忍受吧,把温暖和阳光送到世上来。我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不要毫无意义地死掉。让我们珍惜自己的生命。
前天听到蔡达君的死,我愕然。他是有前程的,但走到半路就消逝了。他写的《大姊》不错,《魇》更好。将来设法找到给你看,希望你有条件也动动笔。不要太悲观。我有许多事要问步鼐,叫他一定来一趟。你有话也请步鼐转告我。下次再谈。
六
我最近搬到杨树浦沪江大学去住了。为的是帮大姐看看家,同时也贪图那里清静,可以安静下来看书写作。今天刚刚从沪江回到城里。
《童年》、《人间》都读完了吗?你认为《人间》比《童年》好,我也是一样。在高尔基的作品中,我比较喜欢他的自传体的小说,写的是亲身经历,感情也真挚。他的初期作品,似乎太追求美,太追求情调。我不喜欢它们的罗曼蒂克气息。他后来写的长篇又太理智化了,如同生物学家在解剖标本,而没有作者的感情贯注。
我已退出《文坛》,现打算和满涛、林淡秋、冯雪峰合办一个《现实文艺丛刊》,由中国文化投资公司出版。其中将发表我的一篇小说(是写一个残废人的)。希望你读后,提提你的看法。
近来手边无好书可读。偶尔去书店去翻翻最近出版的新作,大多浮浅得很。不是空喊,就是那些十分草率的急就篇。倒是几本旧书,让我越读越有味。契诃夫的剧本真是好极了。不知你读过他的《樱桃园》没有?大可一读。不过,一般读者似乎不大能了解契诃夫的朴素和平静。你读后有什么感想?我愿意你找一本《樱桃园》读读看。我们编的那个小刊物,下期就预备发表一篇介绍契诃夫的论文。我相信会帮助你去理解契诃夫的。
不要太多想到身体。有空可以找朋友谈谈,要么看看书。老是想着自己的病,会使自己情绪坏起来。这是我过去患病时的经验。你已经在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好极了。下面几册倘借不到,请告诉我,我会设法去借的。
七
这些天没有回杨树浦,一直住在家里,就为的是忙办杂志的事。《现实文艺丛刊》已定下月十日出版。一出版就会送给你一份。这个小小刊物,一拖再拖,全是些人事问题,好在现在全解决了,一部分稿子已发排。我写的一篇,自己并不满意,你读后也许会失望。
《沙宁》我曾读过,并不是写残疾人的,和我写的完全不同。沙宁是一个变态心理的人物,可以说是精神上的残废者。而我写的是一个身体上的残废者,这个人的精神上、心理上是并不残废的。自然我在写这个人物时,把自己的一些牢骚也放进他身上去了。
据我推想,你读了《沙宁》不会怎么满意的。书中有股虚无气息,这个人物也太颓废了,充满着世纪末的悲哀。我虽然不是强者,但我也不喜欢这种精神太不健康的作品。何况《沙宁》写得也并不深刻。我喜欢《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是一个人,你会觉得他并不陌生,是属于你自己的灵魂,包括你的坚强和你的软弱……这部书的第一本还不是最好的。我最喜欢的是包括《节场》在内的第二本。
我早就鼓励你写点东西,不必顾虑,也不要怕写不好,你只要翻翻现在的那些报刊,里面充斥了多少无聊的垃圾。我也不喜欢钱锺书的《围城》。朴素地说话,真诚地写文章的人太少了。如果能读到你写的东西,我会多么高兴啊!我们都喜爱文学,都把文学当做照耀阴霾人间的火把,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它呢?
一年多来我碰了不少钉子,不是我做错了事,而是我不肯作违心之论,不肯说谎,不肯趋炎附势。我受到的打击不是来自黑暗势力,有的冷箭从背后射来,竟出自革命营垒……这些你也许还不明白,我向你说这些话,是要让你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幸。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坚强一些。■
【编辑附记】
1942年至1943年,上海沦陷时期,王元化经友人冯宾符介绍,到储能中学教书。这所中学原是宁波效实中学,抗战爆发后迁至上海。这组信中的吴步鼎、吴步鼐兄弟,当时都是王元化教的初中一年级的学生。
对于他们,王元化后来曾回忆道:“这些初中孩子似乎都很成熟,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抗战前途。上课以外,他们还找来许多课外书来读,组织了相互交流书籍的小小图书馆。大概环境越是恶劣,生活越是艰难,孩子们反而更早懂事,更奋发有为。”其中,吴步鼎是表现比较突出的一位,在当时学校举行的各班级合在一起的作文比赛中,他获得全校第一名。
吴步鼎患有肺病,经常请假,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只能辍学在家养病。王元化在储能中学教了一年多书,因政治环境缘故,后来也辞职离开。不过,王元化和这些学生一直保持着联系。这里刊出的七封信(因篇幅所限,本刊略有删节),是王元化在1945年下半年至1946年上半年写给吴步鼎的。后来不久,吴步鼎就病逝了。
在这些信中,王元化一直在鼓励这位患病的青年学生,希望他多读读书,排遣心中寂寞,增强继续生活的信心。信中多次提到罗曼罗兰的著作《约翰克利斯朵夫》。王元化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回忆自己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情景:“我一早就起来躲在阴暗的小楼里读着这本英雄的传记,窗外可以看见低沉的灰色云块,天气是寒冷的,但是我忘记了手脚已经冻得麻木,在我跟前展开了一个清明、温暖的世界……”
时隔60余载之后,我们再读这组信札,仍可感受到一名教师鼓励学子的情愫。这又何尝不在鼓励他自己?何尝不是在鼓励今天的学生与青年?
原载:《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