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教授在〔汶川救灾证明了中国价值就是普世价值〕一文中说: “人的问题只能在他人那里得到解决,而不可能在上帝那里或者在自然权利那里得到解决。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都是这种人间精神的表现。”  这样的话未必就不正确,但却也是很有语病的,特别是像赵汀阳这么有深度的学人,对这类涉及天地人复杂关系的问题,用如此坚硬的语气进行论断,个人颇不以为然。因为哲学必涉及天地与人间.有与无.理性认识的有限与宇宙的无限…..,这里面应该有个综合统觉,有个是一非一.不一不二.相涉相入.共立共成的彼此观照与连系,不宜有对立两分,取此舍彼的断裂。
关于  “人的问题只能在他人那里得到解决”,这判断基本上没问题,但只说了一部分,有相当的遮蔽性。遮蔽之一是应该看到人间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所谓“知其无可奈何则安之若素”.所谓“岂有他忧能老我.付与天地自兹始”。即使你心存善念,长期坚持行善与修德,但是人间许多悲哀与遗憾,不幸与患难,痛苦与背叛,仍然可能经常光顾。许多事不是个人能解决,但他人又不一定肯帮愿帮,经常只能付之天命与祈祷而已!这是人无法逃免的无奈!遮蔽之二是:此语直接认定人就是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人的问题”  “他人”  就能解决,没有注意到另一方面,人也是制造问题的能手,人间的许多问题根本就是人制造出来的。比如《庄子》书中断鹤胫.续鸭脚.凿浑沌…等许多故事,都是在说明及展示人破坏自然.制造问题的另类能力;又如亚力山大•赫尔岑所说:“我们并非医生而是疾病。”,引自[汪晖:关于现代性问题答问——答柯凯军先生问],都是在提醒人们,不要有过度的自信,不要一味肯定人的功德,也要看到人的罪过,懂得谦卑与反思。在这种生态破坏.犯罪充斥.核战阴影下的现代社会,我们不该还一味沉迷于进步观念.一味肯定现代逻辑与理性思维。应该对古代太极阴阳思维模式,多怀一分温情与敬意,应该看到古代生活并非一无是处,现代生活也非全面光明。
就以地震问题来说,胡星斗教授在〔可怕的死亡定律〕一文中告诉我们: [中国的地震遇难人数占世界的70%;2006年,广东省地震局局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发生同等破坏性地震时,美国的人员伤亡大体上是日本的1/10,中国的人员伤亡约是日本的10倍。”其实,何止10倍、100倍。如1992年6月28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兰德斯市地震,7.3级,仅一人死亡;1989年10月17日,美国旧金山海湾地震,7.1级,仅67人死亡;1964年3月27日,美国阿拉斯加州地震,8.5级,仅131人死亡;1952年7月21日,洛杉矶地震,7.7级,仅12人死亡。2007年7月16日,日本一县发生地震,6.9级,仅11人死亡;2005年08月16日,日本宫城县地震7.2级,无死亡;2008年6月14日,日本岩手县7.2级地震,目前已知死亡10人…而中国的唐山大地震遇难24万人,四川大地震遇难加失踪9万多人。]在这组数字前面,我们很可以想想,在类似的天灾面前,为什么总是有不一样的中国特色?这应该说是解决了问题,还是制造了问题?对地震受难者的哀悼,对参与救助者的感念与歌颂,都是非常必要的,但智慧的民族总不能只停留在哀悼与歌颂中,我们还必须静下来检讨与反思,中国的地震死亡数字,为什么总是远远超过世界平均水平?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些什么?
接下来再谈赵汀阳教授所说的 “而不可能在上帝那里或者在自然权利那里得到解决。”。我们知道所谓 “上帝” 或 “自然权利” ; “天道” 或 “天命” 的观念,都是人的创造,而这些观念对人之所以为人.对人间善恶观念的建立.对社会秩序的形成.对法政体系的构成.对人的安身立命…可以说对人的一切行为,都具有重大影响,实在是人文社会根本无法轻忽或舍弃的观念基核。假如说人能团结起来,在一定的指令.一定的秩序.一定的分工下解决问题,那么,“上帝” 或 “自然权利” ; “天道” 或 “天命” 的观念,就正是这些指令.秩序.分工之所以能形成的基本形构元素。虽然在地震救难现场,未必能看到这些观念的存在或运行,但是知识精英不难理解,是这些形上观念成就了人间社会,上帝不离人间,天道也不离人间,人道的救助同样也具有天道与上帝救助的基因,我们不可以把天道与人道对立起来看。
至于 [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都是这种人间精神的表现。] ,以子产与孔子的话来支持人天对立论,我认为也是不能成立的。孔子有谓 “五十而知天命”  “天何言哉”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我想孔子是以人伦道德用承天道天命,从而人道不悖天道,人道依托于天道,这样的诠释应该是可以成立的,但要用孔子来证明人道与天道的对立两分,那就只会是现代人在西方思维浸润下的思维逻辑,而不会是孔子的思维模式了!
至于说子产“天道远,人道迩”能否用来证明天人两分的思维呢?网上有位蓝田先生写了一篇文章〔先秦最伟大的宗教神学家——子产〕,其中用五大要点介绍子产:
1.丰富的宗教信仰知识。
2.最早对鬼作出比较精确的定义。
3.对祭祀原则的突破。
4.祭祀活动中权变精神。
5.将一批神学工作者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并在全国掀起对祭祀活动“比学赶超“的热潮。
其结论:“子产就因为说了句“天道远,人道迩”,于是成为,而且仅仅成为反迷信的斗士,这也未免太草率了。” 我是颇为认同的。
人是宇宙渺小的存在,有限的存在,以人的意识为基础的所谓“理性”,也是有限的,在人的认识之外,理性之外还有许多为人所不知的事物,更何况人也未必能掌握他的理性,充分运用他的理性。而“上帝” 或 “自然权利” ; “天道” 或 “天命” 的观念,正可以用来指涉理性所不及的。在人类有限性之外的浩渺世界,否弃天道与上帝未必能增加人间福祉,却更容易使人的理性张狂而傲慢,造成世界的毁灭。其实“天何言哉?”天道与上帝未必就有言说,未必就是那些人代写代述的言说,做为形上世界.彼岸世界.无限世界的存有符号,“天道” 或 “上帝”的无言,正是形构与承载人文世界之必要。至于借        “自然权利” 论以批判人间法.实定法的缺失;以追寻法律正义之何所是?以框定权力的边界,以保障人身体发肤.财产居住与生活工作的诸多自由权利,实在是西方法哲学的精彩篇章,也是现代中国必须积极效法与吸纳的。“自然权利” 论是不能直接用于救灾,但如果“自然权利” 论在我们的社会受到足够重视与发挥,那么,建筑物将会更规范而牢固;地震捐款更不容易被吞没;灾民将会得到更妥适的安顿…。如此,我们可以说“自然权利” 论与救灾无关吗?
蓝田先生还在文中引述道 [美国汉学家列文森曾经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凡是在逻辑上难以理解的事情,在社会学上都可以被理解。”(《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我们也很可以套用这话说:如果你的头脑难以理解,可以到社会里多找些头脑以寻求交叉理解,不要随便否定人间万事。因此,谦为众德之基,人该经常仰望星空,面对世界的玄妙,宇宙的浩瀚而肃穆冥思。人还应多一些对他人.对天道.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温情。因为宽厚的心眼,将减少人间的斗争与苦难,也可以增加我们的境界与知性之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