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2008-03-06 14:16:22

     
  大学的理想,或推进学术探求真知、培养人才服务社会的价值观,便是寄寓于如此美丽的一个个故事而传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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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想的大学该是什么样子?星期天突然想到。

  星期天早晨,有我最喜欢的NPR(全美公共电台)主持人丽安·汉森的节目。吃完早饭,举哑铃的时候,丽安就笑盈盈地请来顶呱呱的Puzzle Master 谜语大王威尔·肖茨,让我猜15分钟字谜。

  威尔是当得上一个“顶”字的。据维基百科介绍,他拥有我们这个星球上惟一的“谜语学”(enigmatology)学位,前无古人——但愿别后无来者!威尔的故事,得从1974年他进印地安纳大学(简称印大)讲起。在纪录片《字戏》里,威尔回忆了那段峥嵘岁月。印大有一条了不起的规定,本科生可以自行设计学位课程,专业方向不限,只消满足基础课及学分要求。威尔从小爱猜谜,就试着提交一份谜语学学位课程计划。教授们大吃一惊,将他叫到办公室问话。他把“学术意义”振振有辞说了一通,居然批准了!于是,威尔按照自己的规划,念完谜语学课程(历史与文学为主),写出西方谜语史的论文,戴上了学士帽。他是事业心极强的人。因为,接着他考取著名的弗吉尼亚大学法学院,三年后获法律博士学位(JD),也未受律师楼的“诱惑”而改变志向。他没去考律师,却进了一家杂志社编写字谜,开始了艰巨而辉煌的谜语编辑与创作生涯。今天,他执掌着《纽约时报》的纵横填空字谜和NPR周日字谜节目这一双谜语娱乐业的高峰;家藏两万种古今谜语文献,包括16世纪珍本;还创办了全美字谜大赛和万国谜语锦标赛,担任世界各地的谜语赛事的主席、评委或特邀顾问。

  这一切,都始于那条充满信任又赋予责任的学位课程规定:美国少了一名律师,成全一位天才,为我们——从地铁里的上班族到公园长椅上的休闲客,从歌星球星到白宫主人,所有不时埋头在字谜里的男男女女——带来无穷的挑战和乐趣。

  我在威尔身上看到了理想的大学。那里,学生可以自由发展个性与才智,而不必套进同样的模子,试图长成或装扮同样的身材,千人一面,一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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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家境贫寒还是因病辍学,黛文没能上大学。后来结婚成家,攒了点钱,才下决心,去哈佛的社区成人教育夜校报了名。那是16年前的事。

  黛文选了英文专业,她的兴趣爱好。有一门书籍史,是侯敦(珍本善本)图书馆主任司托达先生的课。开始她有些犹豫,怕内容深,考不过。可是司先生把古书行当讲得神了,黛文在今年1月号《哈佛杂志》上说,尽是浪漫传奇式的故事!她一头钻进侯敦图书馆,在司先生的指导下,学会了修复古书。慢慢地,又摸清了古书市场的门道。一不做二不休,她借了8000美元做启动资本,拉上丈夫一块儿四处觅古书。终于,在哈佛附近开了一爿夫妻小店,专营18世纪以前的古书。现在,这家松木地板、飘逸着羊皮纸同浆糊清香的书屋,已经誉满全球:出版古书目录达三十余种,客户包括欧美各大图书馆和收藏家。不过,黛文最自豪的,还是买到一册破旧的英国史,扉页带一个印记“Bibiothecae Harv;Lib;170920;1;8”。原来是哈佛图书馆1764年大火的劫余,当时被人借出而存世的孤本:黛文替哈佛找回来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入藏侯敦。

  侯敦图书馆从前我常去,听老馆长邦德先生讲中世纪抄本与早期印刷版本。那是邦先生1986年退休前最后一次开课,我的导师班生先生嘱咐,邦先生的古书学问尤其鉴定抄本残卷和手稿笔迹的本领没人赶得上,一定不可错过。其时司先生是老馆长的助手,尚在中年,留一部黑白相间的美髯。每节课所用古书,由他放在一个带轮子的小书架上推来书房。然后就恭恭敬敬地立于邦先生身后,从不插话。邦先生讲到哪一本,他便从书架上取下,让我们轮流过目。邦先生自己不看,也无讲稿,只是兴致勃勃一路说去,版本源流、历代著录、皮纸笔墨等等;书,都在他脑子里。

  邦先生是哈佛的语言史博士,古典语文之外,还研究文艺复兴与18世纪文学。关于邦先生有个出名的故事:两百多年前,英国有个学者斯玛特(Christopher Smart,1722-1771),才高八斗,译过大卫王《诗篇》和罗马大诗人贺拉斯。后来不幸患了宗教癫狂,老在大街上跪着祈祷。结果被送进疯人院,同一只猫儿作伴。关了7年出院,却又因欠债收监,死在牢里。留下一沓凌乱的手稿片断,至1939年,方才整理发表,题为《欢愉在羔羊》(Jubilate Agno),学界轰动一时。可是好些段落十分费解,仿佛密码,无人能解读。邦先生二战期间投笔从戎,曾破译日军密码。复员后到侯敦工作,见了《羔羊》的手稿,便有心破译。一天,他半夜醒来,忽然灵感降临:会不会是原稿曾经折叠,破损了导致片断的顺序错乱?他在脑海里“逆向工程”复原……果然,将片断重新“叠”过,原先密码似的文句就一一对上,意思就通了!而且,字字合着节拍,那么热烈,竟是一首祈祷般的献在上帝面前的长诗(B片断,695行以下):

  因我要细细思量我的猫咪杰弗利

  因他是永生上帝的仆人在尽职在天天侍奉

  因他一见上帝的荣耀照亮东方就礼拜用他的方式

  因他那个样子以优雅的极快把身子围绕七次……因他懂得上帝乃他的救主

  因没有什么比他静静卧着更加甜美因没有什么比行动中他的生命更加活泼

  因他是主的穷人是呀从来仁爱就这么唤他——可怜的杰弗利可怜的杰弗利!耗子咬了你的脖子……

  我想,黛文在司先生课上听的“浪漫传奇”,肯定有老馆长寻访古书、破译残卷的故事。大学的理想,或推进学术探求真知、培养人才服务社会的价值观,便是寄寓于如此美丽的一个个故事而传承的。缺了这些故事,钱再多,也堆不出哪怕是稍微像样的大学。相反,大学一旦被金钱腐蚀、为权势支配,就成了发财商人和大员秘书的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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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有心或许会问:那些都是美国的故事,中国呢?偌大的国家,可有一间理想的大学,书上描绘的西南联大不算?

  有的。星期天早晨,威尔由丽安搭档,拿字谜把影星汤姆·汉克斯绕得团团转的当儿,我的思绪从印大和哈佛夜校,飞向我的母校昆明师范学院(今云南师大本部)。

  如果放在时下流行的大学排行榜上打分,30年前的昆明师院,绝对只有垫底的份,离媒体宣传的“一流大学”指标差十万八千里。然而,她有三样排行榜容纳不了的宝贵价值:自由、宽容、关爱学生。

  因为自由,我们班21个老知青,“政治面貌”清一色的群众,一入学就“造反”。闹到省政府,闹到教育部,直至发文推翻高考录取截留中学英语教师的“土政策”,把我们从两年制“专修班”恢复为四年本科。因为宽容,我们可以要求(没错,是要求,不是请求)学校掉换政治教员,聘任一位没有大学学历但精通国际共运和党史的“社会青年”刘老师,给我们讲授党史。英语口语,则聘请了缅共老战士、归国华侨郑老师,也是无大学学历的“草莽俊杰”。因为班主任木文典老师与系主任刘钦先生的关心爱护,我得以豁免专业课,“吃小灶”参加刘先生和外教给青年教师开的英美文学精读。

  回想起来,那时的昆明师院确是理想的学习环境。教师是“老中青三结合”的梯队,没有评估没有“工程”,自然也无人抄袭,无人交版面费,炮制“核心期刊”论文,无人骗取基金塞腰包里当学生的老板。全都一心扑在教学上,认真备课上课,随时可以请教。刘先生本人是香港大学的高材生,尤善作品分析,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皆广征博引举例阐释,是新批评派的路子。校园不大,守着几处西南联大的遗迹,烈士墓、纪念碑,让我们一边景仰先贤,一边散步读书。学生不多,互相认识,经常合作,例如与中文系同学一起办报。图书馆藏书不丰,但有联大留下的部分旧藏。除了伙食欠佳,猪肉鸡蛋仍定量供应,不及现在;其他哪一方面,如今排行榜上的“一流大学”即便租到个诺贝尔奖,能够相比?

  有一年,弗吉尼亚大学的西南联大史专家易社强(John Israel)教授来访。做完讲座,为了体验学生生活,跟我们班一同下乡。躺在铺上聊天时,易先生说,你们现在蛮像联大呀!他看得很准。那师生戮力同心、艰苦奋斗、勇于抗争、不畏险阻的精神,继承的正是20世纪中国大学最优秀的传统。而在外语系,这自由的空气和宽容的氛围,是跟刘先生的领导与关爱分不开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刘先生,是在1983年。他出差来北京,我陪他去会李赋宁先生。商洽什么公事忘了,只记得他们谈得投缘的笑容,以及走在未名湖畔,他那高高的颧骨上冬日的一抹余辉。刘先生去世得早,没见着上个世纪90年代大学的蜕变。不然,当歪风压倒理想之日,“主的穷人”“可怜的杰弗利”被一只只硕鼠咬住脖子,真不知他会多么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