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先生晚年最忧虑的莫过于三者:思想与学术的分离、知识界的党派林立与人类古老文明的衰落。其中,先生最大的忧虑是第三个,后来他每一次见到我,都要谈这个话题。
撰稿•贺莉丹(记者)
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园清幽寂静,时至今日,同《新民周刊》记者忆及王元化先生,历史系教授许纪霖的眼睛,依然会微微湿润。与先生相交20载,谈笑有鸿儒,在许纪霖眼中,先生不仅“老派”,有滚烫理想,且有独立的意志和理论的思考。
王元化晚年曾对许纪霖言,“你不知道作为一个老人是多么痛苦!”为思而在,故常感力不从心。尽管如此,黑格尔那句“精神的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亦是王元化终身的座右铭。其间不曾改变的是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文化与思想的薪火相传。
“他总是服从自己的理性”
《新民周刊》:你如何看待王元化先生在中国改革开放这30年的思想解放历程中的位置?
许纪霖:第一个阶段,70年代末80年代初,围绕着十一届三中全会真理标准问题讨论,第一拨的思想解放运动是在马克思主义内部求解放,那些真正 懂得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对“文革”中的假马克思主义拨乱反正,上海的第一次思想解放运动,王元化先生在其中起了非常核心的作用。这和王先生个人经历有关,他 1938年入党,很早出名。我藏有一套50年代初批判“胡适反动思想”的选辑,1953年开始批判“胡适反动思想”运动时,几乎所有现在我们熟悉的中国著 名学者都写了批判文章,其中有王元化,过去的自由主义者对胡适的批判基本上是骂者居多,他们不熟悉马克思主义语言,只能用政治表态方式;但我注意到王元化 批判胡适的文章和别人不一样,他用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批判胡适,是说理的,理性的。多年过去了,王先生对他早年自以为正确的立场也有反思,但他有一点没 变——他总是服从自己的理性。
1955年,王元化先生就被打成“胡风分子”,他的反思比一般人要早。中国知识分子的反思都与个人处境有关,陷于困顿时,会重新思考。
《新民周刊》: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也是如此。
许纪霖:王元化先生的思想反思,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次思想反思,从50年代一直到80年代,那时他读了黑格尔等人的很多著作,这成为他的 反思动力,他有一个长期思考过程,厚积薄发。王先生一开始就非常喜欢黑格尔,他欣赏19世纪人道主义立场,和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他们都拥有健全的理性思 考能力和独立意志能力。王先生早年欣赏鲁迅,鲁迅也是特立独行。不管哪个阶段,王先生都保存着蛮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文革”甫一结束,许多人出来控诉,王元化先生的姿态不是从感性上控诉“文革”,而是反思,他与中共内部那些一流的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理论家们 有着良好关系。王元化当时主要思考的是从康德和黑格尔思想中汲取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关于知性的问题。我们学哲学都说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但康德和黑格尔 都讲,人的认识从感性到知性再到理性,有三个阶段,知性是一个抽象理解,比如什么叫阶级性。知性是很重要的认识,但如果仅停留在知性阶段,以为知性就是理 性,就会犯教条主义错误,王元化先生发现了我们党长期以来的“左”倾错误的认识论根源就是教条主义,用抽象替代具体,而真正的理性认识是要从抽象再回到具 体,要非常细地把人放在历史背景里分析,而不是戴上“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帽子。
1982年,周扬代表党中央所作的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报告《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请王元化等学者作为起草人,王元化就在这个报告里贡献了对教条主义批判的关于知性的思想,这在当时影响很大,在思想上起到了拨乱反正作用。
在80年代初,王元化担任过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80年代的上海,经济尚未起飞,但在思想解放方面走在全国前列。80年代时“左”的遗风很 盛,但上海那时思想界、理论界风气活跃,这与王元化担任宣传部长是分不开的,80年代中期,他倡导和主持了全国第一个城市文化发展战略,那时已开始系统规 划上海的城市文化建设,比如我们现在看到的标志性建筑图书馆、大剧院等,都是当年规划的结果。王元化特别强调,要重点资助城市精英文化。虽然他担任宣传部 长时间不长,但一直被公认为上海知识界当仁不让的“领袖”。
80年代后期,有一个“文化热”,现在叫“新启蒙运动”。王元化先生在思想启蒙运动中依然是领导者,他以更广阔的思想资源反思历史与现实,他依然站在时代前列。他是一位生命不息,反思不止的知识分子。
中国文化托命者之忧
《新民周刊》:90年代,李泽厚先生评价,这是一个“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时代。
许纪霖:思想界的人敬佩王元化先生,说他有学问;搞学问的人敬佩王先生,说他有思想。王先生一直提倡“有学术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学术”,他把学术和思想结合,达到很高境界。
我对王元化先生最深的印象是:他非常智慧,一直到他晚年,他思想的穿透力很强,很难想一个80多岁的老人对问题的观察、思考能力如此之敏锐,能 抓住问题要害,背后又有学理支撑,让我自叹弗如。按专业,他是搞文艺理论、《文心雕龙》的,但他史学很好,有考据能力,又富有哲学思考的素养,他把文史哲 融会贯通了,我想,这样的人,大概才能够叫“大师”吧。
王先生的第二次思想反思,乃是发生在90年代初。80年代末他曾为“五四”精神辩护,90年代初他开始反思,即使是启蒙运动本身也有一些负面的 东西,比如理性的全知全能、过度的人为中心、独断论、功利主义、激进情绪、庸俗进化论……他发现,曾经他如此信仰的黑格尔思想之中,有绝对主义和独断论的 毒素。80年代末他曾为“五四”精神辩护,90年代初他的反思可谓是最彻底的一次,1993年他发表的《关于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影响轰动,他开始 反思以陈独秀为代表“五四”启蒙运动中的负面因素,一开始很多人不理解,说王元化“转向”了,由一个激烈的启蒙者变成保守主义者,“转向”一词来自日语, 多带贬义,指背叛自己的信仰,这是对王元化先生的误解,“五四”时期不是只有一种陈独秀式的激烈批判方式的启蒙,还有另一种以杜亚泉等人为代表的温和方式 的启蒙,贯通中西、融汇新知,既接受现代性,又保存中国文化传统精粹。我把王先生90年代以后所做的工作看作一种启蒙的深入,以完成未竟的启蒙事业,
到21世纪初,王元化先生已是80多岁的老人,但他开始了第三次思想反思,那是对整个人类的文明深刻反思,他自称是“19世纪之子”,他发现冷战结束后出现的全球化物质主义泛滥,尤其在中国特别突出。
《新民周刊》:比如,现在物质极大丰盛,但年轻人感到幸福度降低。
许纪霖:如今享乐主义、物质主义流行,认为幸福就是享受,物质占有就是幸福。王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对此特别忧虑,他认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不是科技发展、物质进步,GDP增长多少,而是要看人是否可以在进步中继续保持人文的关怀和精神的尊严。在物质主义狂潮面前,人的精神却在日益萎缩,人类 迷失了方向。古老的文明与宗教都强调人要有节制、要有精神追求,对大自然要有敬畏之心,这是各个文明的共通之处,但这些在全球化物质主义大潮中统统消解。
我想,王元化先生可能就像陈寅恪先生,他们都是中国文化的托命者、传承者,但到他们晚年,他们却看到,传承到今天,新的物质文明崛起,古老文明 有解体之势,人在市场、物质面前产生了新的异化,看起来人好像变得很自由,但真正的内心的自由没有了,精英文化所代表的理性、自由精神,在庞大的、无所不 在的市场大潮里被解体。先生晚年最关心这些,虽然那时他已不可能写长文,但只要有机会,他不断地像一位古老先知一样,谈文化保存的重要性,提醒社会。
《新民周刊》:在你看来,王元化先生晚年最感忧虑的是什么?
许纪霖:先生晚年最忧虑的莫过于三者:思想与学术的分离、知识界的党派林立与人类古老文明的衰落。在这其中,先生最大的忧虑是第三个,后来他每一次见到我,都要谈这个话题。
狂狷不减,尊严尤重
《新民周刊》:王元化先生理想中的知识分子是怎样的?
许纪霖:王先生是有非常强烈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他觉得,知识分子要走出书斋,要有社会关怀;他也非常反感那些只在媒体里活动的“知道分子”,他觉得知识分子要以学问为本,所谓关怀不能只是空谈。
《新民周刊》:改革开放30年后的今天,当遇及公德与私德相冲突时,个人应该如何自处?王先生有没有与你探讨过此类话题。
许纪霖:他没有直接讲这些,我从他的言传身教中感受得到。王元化先生晚年有段话:知识分子要能够抵御各种危险和诱惑。这个时代对知识分子而言, 有很多危险,但诱惑更多,更多的人经不起诱惑。王元化先生从来不愿以前官员的身份在外活动,他更愿意自己是一个大学教授,是一个知识分子,对待名利,他非 常警惕。
在我看来,这个时代对中国知识分子而言,有所不为比有所为更重要。90年代以后,王先生非常低调,很多事情他是有所不为,我觉得他身上有“狂狷 之气”中的“狷”,狂者,有所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种品质非常难得。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一直没有作过违心之言,实际上,在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 团”之中,他是比较边缘的,当时他认个错就完了,但他是个死脑筋,没想通的事他不肯认错,最后因为“态度不好”而成为了“胡风骨干分子”。王先生不一定说 了该说的,但他做到了不该说的坚决不说,这种有所不为,在当代知识分子当中,也非常难得。
《新民周刊》:王元化先生在“胡风事件”中遭受两年多的隔离审查,“文革”期间家庭也遭受变故。对于个人的尊严与权利,先生有哪些深刻认知?
许纪霖:我觉得他对尊严看得很重,甚至非常敏感,这也是古老的中国士大夫传统,士可杀,不可辱。他拒不检讨、不肯说违心话,他觉得这和他小时候接受的教育有关,他虽不是基督徒,但在基督教家庭长大;他喜欢19世纪文学,一直强调人的尊严来自其精神。
在先生临终的时候,他拒绝抢救。他认为人是一个精神的存在,意识不存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生命堂堂正正而来,堂堂正正而去,何必弄得开膛破 肚,浑身插满管子?他觉得这与人的尊严有关,哪怕人失去知觉,也要保持自己完整的尊严。在很多运动中,他被伤害过,在反胡风运动中,一度精神崩溃,后来在 夫人张可的悉心照料下才逐渐康复。我想,受过伤的心灵比一般人要敏感,他反而更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为人的精神生命与尊严。我真的可以强烈地感受到。
王元化先生是很懂生活的人,衣服不多,皮鞋就几双,但都是好的,少而精。他喜欢英国货,不时髦,但制作精良,耐用。先生知道,最好的生活是有节 制的生活,他是很有精神品位和生活品位的人。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喜欢喝酒,每次我到他家,有朋友在,晚餐他都要喝酒。后来医生说他不适合喝酒,他说戒 就戒,像他过去戒烟一样。一个人有毅力将自己一生之嗜好戒除,这说明他很有精神毅力。
我曾经研究过,20世纪的中国,有六代知识分子,我把王先生划为后“五四”一代,我觉得中国晚清、“五四”和“后五四”这三代知识分子中最优秀 者,是我们今天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及不上的,包括王元化在内的那代知识分子,兼通中西,他们所受的教育氛围使得那个时代真的有“大师”;而现今知识分子很少 有贯通中西的,现在我们有“大家”,就不容易了。王先生身上好的品质部分来自于西方,比如基督教家庭影响,那种对自由、尊严的追求及独立之精神,而王先生 骨子里是贵族式的人道主义者,对民族、民众有非常强的同情心,憎恶黑暗、痛恨上流社会的腐败,这都是他早年的气质。要理解王先生,去看看19世纪俄国文 学,看看赫尔岑、契诃夫就知道了,还有法国的罗曼•罗兰的个人英雄主义、英国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王元化先生的另外一部分修养来自中国文化的造诣,他有 机会向熊十力、郭绍虞等多位先生请教学问,关系界于师友之间。
有距离的审视者
《新民周刊》:王元化先生晚年对胡适的态度有转变吗?
许纪霖:他早年欣赏鲁迅,后来对鲁迅有反思。但晚年他非常欣赏胡适的宽容,宽容比自由更重要,他晚年看到太多的不宽容,有权力的不宽容,也有来自号称自由主义阵营的不宽容,他非常反感宗派习气,画地为牢的做法。
《新民周刊》:在你的感受中,王元化先生是如何表达对年轻一代的关切的?
许纪霖:他不会跟我们讲大道理,他非常强调人的精神存在,更看重安身立命的研究、学问及精神追求。对一般的世俗他可以理解,但也会提醒年轻人;不要沉湎于世俗当中。他看重一个人的诚实、可靠、品位,他讨厌庸俗的、打官腔的人。
《新民周刊》:在你看来,王元化先生的反思能力从何而来?
许纪霖:来自于他的理性。王元化先生一直在不断反思,他认为反思是一个知识分子良知上的责任。在他身上,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就是人何以为人这些 基本的精神条件。他不轻信,这可能和基督教精神有关。王先生总保持着一份警惕,他对所谓太乌托邦的东西总有某种悲观精神,不相信民主有了,一切问题都解决 了。他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理想主义者,他总是跟他所信奉的理想保持一种距离,去审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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