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华:资本主义国度中的左翼理论家——记柄谷行人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柄谷行人,1941年生于日本兵库县尼崎市。早年就读于东京大学,毕业后曾任教于日本法政大学等,并长期担任美国耶鲁大学东亚系和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客座教授。他是享誉国际的日本当代理论批评家,至今已出版著述30余种。

作为具有世界视野和左翼批判倾向的日本理论批评家,柄谷行人在汉语学术界已经有了相当的知名度。然而我们也注意到,汉语读书界对他的介绍和翻译有些偏于一端,其理论思考最为活跃也最为成熟的1980年代以后的主要著作还没有迻译过来。这使我产生了编译他的文集在大陆出版的念头。


柄谷行人近年来在汉语读书界已受到广泛的关注,他本人与中国知识界的交流早在10年前就开始了。1998年底,他借“中日知识共同体”对话会第一次造访北京,与汪晖等中国学人就亚洲、全球化和马克思主义观察视角等问题展开交流。2000年前后,我与柄谷行人先生取得联系,征得他的同意翻译其早期著作《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2003年,该书中文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如今已经印行近2万册。其中,有关现代文学“风景之发现”即认识论上的“颠倒”装置以及文学与民族国家制度建设同时发生并形成“共谋”关系等思考,得到中国学者和在校博士生的广泛征引,直接影响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阐释架构。2006年,大陆和台湾又不约而同地推出柄谷行人的另外两部著作:一是中央编译出版社的《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二是台湾商务印书馆的《迈向世界共和国》。前者与《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样属于柄谷行人1970年代的早期著作,而后者则是写于2006年反映作者最新理论思考的书籍。可以说,作为具有世界视野和左翼批判倾向的日本理论批评家,柄谷行人在汉语学术界已经有了相当的知名度。然而我们也注意到,汉语读书界对他的介绍和翻译有些偏于一端,其理论思考最为活跃也最为成熟的1980年代以后的主要著作还没有迻译过来。这使我产生了编译他的文集在大陆出版的念头。

2007年5月,应清华大学之邀,柄谷行人再次访问北京,作题为“历史与反复”的讲演,并与中国学者就“文学时代的终结”和“走向世界共和国”等话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这给文集编译出版的商谈提供了机会,也促成他与中央编译出版社的一段美妙因缘。记得那天晚上,闻讯而来的时任中央编译出版社总编室主任的邢艳琦和策划编辑高立志在万圣书园与柄谷行人会面,一面就《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中文版因联系渠道不畅,未能获得事先授权作出说明以求得谅解,一面提出未来双方合作的意愿。了解事情原委之后,柄谷行人不仅开怀大笑,欣然同意事后授权,而且在得知中央编译出版社乃中国以编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闻名的一家老资格出版机构后,更愉快地答应今后加强合作。
2004年,柄谷行人从自己30余种著作中遴选出并加以改写修订的五卷本《定本柄谷行人集》由日本岩波书店出版,这是目前其著述的一个最好的精选版。其中的《作为隐喻的建筑》、《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历史与反复》三卷分别代表了柄谷行人1980年代、1990年代和新世纪以来的理论思考精髓与批评实践的主要业绩,与已经有了中译本的《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等配合起来,可以给中国读者提供一个比较综合而经典的著作系列。因此,经我策划并得到柄谷行人和中央编译出版社的认可,决定选译这三本著作编定中文版《柄谷行人文集》。目前,翻译工作已经完成,并有望在年内呈献于读者的面前。

《作为隐喻的建筑》是一部有关解构主义问题的理论著作,集中反映了1980年代身处后现代思潮旋涡之中的柄谷行人在日本语境下对“解构”问题的独特思考和理论贡献。他认为,“解构只有在彻底结构化之后才能成为可能”。因此,该书首先从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家强固的“对于建筑的意志”即构筑形而上学体系之欲望入手,考察20世纪人文和自然科学领域中普遍存在的“形式化”倾向,并透过逻辑学之罗素、哲学之胡塞尔、语言学之索绪尔、数学之哥德尔乃至人类文化学之列维·斯特劳斯等试图挣脱形而上学束缚却最终没有走出“形式化”逻辑,证实“形式主义”的革命不仅没能真正颠覆传统形而上学,反而使种种思想努力落入了“结构”的死胡同之中。那么,如何走出这个形式主义的深渊,怎样确立解构主义的理论基础和思想批判路径呢?在此,柄谷行人转而从西方知识界找到另一个反形而上学的思想家系列,通过对两个代表人物即维特根斯坦和马克思的创造性阐发,提炼出“相对的他者”和“社会性的外部”等重要概念,为解构主义批评乃至后现代思想建立了稳固的理论基础。而作为同属于非西方国家的中国读者来说,该书的解构主义思考战略必定会有其参考价值。

《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无论从理论深度还是从现实批判的意义上,都可以称之为柄谷行人迄今为止最主要的代表作。首先,1990年代东西方冷战格局的解体和马克思主义所面临的从未有过的危机是柄谷行人重新思考马克思的起点。对于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左翼知识分子来说,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土崩瓦解,不仅意味着作为实体的社会主义制度的消失,更意味着在这些国家共产主义信仰的破灭。制度可以改变和另建,但作为理念即有关人类解放的道德形而上学观念,共产主义是否可以重建?柄谷行人认为,不仅可以而且需要这种重建。其次,要重建共产主义的道德形而上学,就需要重新回到马克思思想本身并恢复其固有的批判精神——《资本论》之政治经济学批判。在此,柄谷行人引入康德并与马克思的著作对照阅读,在康德那里看到了其“形而上学批判”背后对作为实践和道德命令之形而上学“重建”的意图以及追求世界共和国的理想,这触发了他以康德“整合性理念”而非“建构性理念”来理解“共产主义”。再次,深入钻研《资本论》。柄谷行人发现,从商品到货币再到价值形态论乃至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严格从经济学角度出发揭示了资本自我增值的过程和资本主义社会“货币神学”的形成,但我们从《资本论》中并不能直接推导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和无产阶级革命必然爆发的原理。重新恢复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就是要坚持从资本的逻辑出发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这样一种批判的立场,而对20世纪社会主义革命和制度建设的经验教训需要深刻反思。最后,柄谷行人一个重大的理论贡献是在深入研读马克思的基础上提出了资本—民族—国家三位一体说。他认为,分别基于不同的交换原理的资本、民族、国家在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演进过程中逐渐联结成三环相扣的圆环,我们注意到民族与国家在近代的结合,却忽略了之前国家与资本的联手。这个圆环异常坚固复杂,任何扬弃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如果只是针对其中的一项或两项都不能解决问题。因此,他提倡从消费领域抵抗资本自我增值的“新联合主义”运动,同时强调“自上而下”来抑制国家并警惕民族主义泛滥的必要性,唯此方可期待“世界同时革命”的到来。

《历史与反复》是一部尝试运用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历史分析方法透视世界近代史,透过文学文本的解读来观察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近代化历程和思想话语空间的著作,反映了柄谷行人当前对马克思的最新探索以及对文学和历史的新思考。

2008年5月的一天,我借短期访学日本之机于细雨蒙蒙中拜访了位于东京郊外南大泽一片茂密丛林旁的柄谷行人宅第,时隔一年的重逢让柄谷先生有些滔滔不绝,他讲起未来自己的著作计划和思考方向,谈到退休后在市公民馆开设免费讲座与听众热议“迈向世界共和国”的理念……我印象中,已经67岁的柄谷先生思维依然敏捷,激情丝毫不减当年。当请求他为中文版文集作序时,他不仅满口答应而且坚持要三卷各写一篇序言,并热切期待中国读者能够接受他的思考和著作。在告别后回住所的路上,依然是细雨蒙蒙中,我遐想这位身处资本主义国度中的左翼理论家,其思想的力量和信念是不是正在于他大胆地把共产主义作为“整合性理念”而化为心中的道德命令呢?在今天这个缺少理论想象力的贫乏时代,我想通过对他的著作之翻译介绍,由衷地表达我的一份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