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去年岁末的一个下午,阴郁的冬日变得阳光明媚起来。提着性子刚走到桐叶掩映的华师大红楼门口,就已听得丝竹阵阵、咿咿呀呀了。赶紧率几个随我研读《思辨录》的研究生,一步跨进了设在红楼的“王元化研究中心”。这座小红楼当年是大学的行政楼,如今专门辟为“中心”。外墙与门窗依旧古色古香,内部已然修葺一新,白底素色,大气庄重,可见学校的寓意与手笔。

前几日接到中心主任晓光的电话,约我今日一聚。并说这次活动不仅是“清园之友”的联谊,还是一次高校学子的京剧沙龙。事必躬亲的晓光这会儿正忙里忙外,让初来乍到的我先上下看看。于是我们就走动了起来:一楼是展示区,分为“清园生涯”、“清园学术”、“清园墨韵”和“清园尚友”四个展室;二楼是研讨区,分为“人文清园”、“清园图书室”、“清园会议室”和“清园讲堂”。“人文清园”里的红木书橱桌椅,是王先生生前在上海图书馆研究室专用的,移来此地,让人触景生情;尚未编目的先生生前的部分藏书静静地躺在“清园图书室”的书架上,纸页之间仿佛遗留着主人捧读时手心的温暖……

我和学生们一处一处看过来,抚摸、摄影、留言,迈出红楼仍一步三回。

夕照一层层地洒满校园,清脆的锣鼓声和悠悠的丝竹声渐渐静下来了。只见光鲜、年轻的老生、花旦、青衣、花脸们,自信、朝气的大锣、小锣、铙钹、京胡们,提着戏装、携着乐器,从一楼的“清园生涯”展室涌了出来,嬉笑着走向三分钟开外的逸夫楼餐厅,那里有不少年长的人正等着他们。跟在他们后面的我,自然知道底下才是重头戏。

推开门,一眼望去,坐席间人头攒动、银浪起伏。他们大多是元化先生生前的朋友和研究者。晓光讷讷地说了几句欢迎大家的话,就把主持的任务交给了京剧学者翁思再先生。

虽然大家知道,京剧是王元化推崇并有所研究阐发的传统剧目,但并不是所有在场的人都了解王先生生前有关的一些私人活动。翁思再介绍说:王先生生前常在庆余别墅的家中举行一些小型的京剧演唱活动,除了喜欢京剧的朋友,还时而邀请一些上海滩的京剧名角,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唱上一段。王先生对流派和唱腔很挑剔,决不是所有的名家他都喜欢的。听着翁先生的介绍,我记起了王先生曾多次说过的话——他是以鉴赏的眼光来看待京戏从而满足自己的艺术享受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京戏中包含的思想意蕴、道德观念和社会价值等方面的关注和评判,而是要把它纳入思想文化研究的范畴,发掘其中的微言大义,道人之所未道。

在赞扬了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以后,翁先生邀白发苍苍的华师大中文系教授张德林带头演唱。张教授以前经常参加王先生组织的京剧活动,看得出来,念忆起昔日的点点滴滴,这位“杨派老生”有些激动。他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抖:“王先生在天有灵。我首先是唱给他老人家听的。”张教授清唱的,是当年李少春原唱的现代京剧《白毛女》中杨白劳为女儿“扎红头绳”的一段。声音凄苍、悠亮,赢得阵阵叫好。忽然,思再先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话筒,学着“喜儿”的声调与张教授对唱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严丝密缝,娴熟纯正,演唱便自然延续下去了。

这一下,气氛就热烈起来了。交大的、华师大的、复旦的、华政的研究生们一个个趋前献唱,有新曲、有旧戏,锣鼓丝竹再次响彻屋宇,直让我带去的研究生们暗自惭愧。演唱的学子们都说,要把歌声献给王元化先生,因为他是如此热爱京剧、支持京剧。他们也感谢在场的晓光和其他老师,因为老师们尽心尽力,为京剧社创造了再次相聚的机会。老年、青年,白发、黑发,济济一堂,大家都相信:元化先生必能听见这演唱,传统深厚的国粹一定会发扬光大。

宋先生,宋连庠老先生慢慢从坐席上站了起来,驼着背、慈善和乐地接过话筒说:多年前的一场病把他给“打扰了”,因此唱戏的中气不足了。不过,他要先说一段绕口令,然后再朗诵一首被称为中国马雅可夫斯基的郭小川的诗《不必为年龄发愁》。宋先生是王元化生前的老朋友,兼治小学,经常与王先生一起探讨文章的措辞用字。他不紧不慢的绕口令和字正腔圆的诗朗诵让大家轻松了起来。可最终还是经不住众人的起哄,宋老先生又“哼”了一段《捉放曹》。

鹤发高瘦的林其锬先生要发言。他首先告诉大家:北京传来消息,王元化先生谈京剧的论著,被中国人民大学京剧研究中心作为教材了。于是大家热烈鼓掌庆贺。接着他不避讳忌,说了一段往事:当年元化先生曾几次严厉批评他“你搞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不懂京戏,研究什么?”并竭力怂恿他学习京剧知识,参加京剧活动。正是在王先生的督促和栽培下,他如今已沉迷于京剧艺术的海洋。

天色向晚。晓光提醒道,有几位耄耋老者是远道而来的。但大家都要思再先生最后唱一曲,方肯作罢。推辞不过的翁先生手托额头,作沉思状,说要想一想,要唱一曲与元化先生有关的。

不久,思再先生在原位站起,脸上露出了肃穆的神色:“我再唱四句《连营寨》中的‘哭灵牌’吧,以此表达我对元化先生的怀念。”

面对这样的场景和氛围,听着这样的唱词和旋律,没有人会不唏嘘感动。

然而,我却想起了元化先生在获得学术贡献奖的感言中的一段话:“什么是乐呢?就是达到一种忘神,你不去想它,它也深深贴入到你的心里边来了。使你的感情从各方面都迸发出一种热情……”

那天,我们和元化先生在一起,我们都感到了真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