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野拓政:那日渐加深的孤独感

来源:《中国经营报》
 

有人评价村上描述年轻人的孤独,使得读者通过共鸣而解脱孤独。但不喜欢村上的人就认为这是回避现实。村上早期的作品描述反映社会现实的的确不多,但随着他写作关于奥姆真理教沙林毒气事件的《地下》,风格开始变化,从《奇鸟行状录》也可以看出一些,但是他自己表示写《奇》一书不过瘾,而《1Q84》比较过瘾。《1Q84》可以说是他这十年探索的一个结果。

世界是一种体系(SYSTEM),我们被这种体系束缚,你以为自己的想法是自己的,其实可能只是系统的派生。不过,我们是不是有可能有另外一种历史,另外一条路呢?在小说中,青豆、天吾是被动地进入《1Q84》的世界,但是他们开始行动改变这个世界。这和村上以前讲述的故事都有不同,不过村上也强调读者读到什么故事是自由的,他们接着做什么故事是另外一回事,而作者表达什么故事也是自由的。

现在日本对村上作品大多还是从文学角度来评价,无论将其评判为纯文学或者畅销文学、好的还是不好的,都没有触及核心问题。其实随着全球化,我们的文化体系已经开始变化,文学在其中的作用也在变化。而现在一部分年轻读者阅读文本的方式已经发生变化,他们对文学的期待已经和过去不同,以往读文学作品是为了获得真实感,然而今天读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期待已经不一样。

现代文学在西方有两百多年历史,在中日有一百多年历史,在日本近代作家夏目簌石(1867年~1916年)的年代,诗和文是“雅”,小说是“俗”,随后小说在上世纪60年代分为流行文学和纯文学。现在“雅”的那部分完全消失了,只有“俗”了,我认为关于纯文学和流行文学的区分今后将不那么重要,现代文学可能已经走到尽头,读者需要新的故事、新的小说。村上自己始终相信文学是重要的,然而他未必明白什么样的文学能够吸引读者。不过,他却在无意识之间成为适应读者需求变化的少数作家,这是我觉得村上很重要的原因。

村上说,所有的人都需要故事或者梦想,如果人没有自己相信的东西,就没法活下去。然而,今天在日本甚至中国,梦想或希望很多人看不到。随着阅读文本的方式改变以及对文化期待的变化,青年人日渐加深的孤独感在纯文学上的反映就是村上春树,在亚文化方面就是动漫。我们正处于文化变化之中,我们要到哪里去还说不清。

关于村上作品地域流行——比如村上在美国比较流行,欧洲一般,这和翻译有直接的关系,他的第一部作品英译的《寻羊冒险记》,据说译文根据他本人的意见反复推敲修改,在美国影响就非常大,英文名《A Wild Sheep Chase 》也让人印象深刻。村上写小说往往自己以为写得都是日本的问题,但是对于读者来看,美国的氛围非常强烈。这可能与村上个人经历有关,村上比我大五六岁,他从初中就开始看很多英文小说,美国音乐和小说的记忆在他的小说中很明显。这使得一般日本读者觉得他很美国化,但这种美国化印迹对于部分中国读者来说却被当做理解先进现代都市生活的工具书——这是我来到上海之后才稍微感受到的,这在日本完全不存在。

谈到翻译,我在日本课堂时候讲翻译,用的是村上春树的作品,分别把林少华和赖明珠的译文给学生,让他们翻译,然后对照村上原文,学生觉得两种翻译完全不一样。赖译文语法完全正确,从中文来看不流利不美;林译文从中文来看很流利很美,但稍微离开原文。

我也做翻译,我赞同一位日本棒球运动员的看法,他说如果理解打球的方程式,那么打球将不是偶然的事情,打好球就成为必然的结果。对我来说,翻译是将一个词语、一个段落、一个文章中原有的氛围尽量没有出入地转移到日文,关键问题在于怎么理解原文?我的理想是理解原文只有一个答案,翻译是必然的结果。

从这点来说,林少华、赖明珠两者的翻译不一样,我觉得都可以,问题在于他们能否理解日本原文的氛围。以《海边卡夫卡》为例,原文行文有村上某种实验和意图,林少华、赖明珠都没有翻译出来。村上自己也翻译,他也说翻译的时候和写作的时候用的脑子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