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希腊精神
本文来源于财新《新世纪》
安哲罗普洛斯毫无疑问地可被视为希腊电影史上重要的一分子。他描绘是历史的、世界化的希腊。
magasa|文
2012年1月24日,75岁(另有权威性不相上下的说法是76岁)的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穿过雅典港口比雷埃夫斯的一条繁忙街道时,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伤重不治,于当晚去世。他本来要赶往新片《另一片海》的片场,这部影片将构成他“新世纪三部曲”的尾章。
这个以大远景、长镜头闻名于世的导演,俨然已经成为希腊电影40年来在国际上的一枚图腾。有人说他非常希腊,但也有人认为他一点也不希腊——他的影片里看不到一般观众心目中作为历史文化和旅游胜地的那个希腊。安哲自己是这么说的:“我本可以在任何地方功成名就,但我选择和我的先人说同样的语言。希腊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个地名,它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今天的希腊让我感到恶心,它失去了精神价值和慷慨包容,于是我想回溯到很多很多年前的语言。”他的确讨厌游客眼中那个光鲜的希腊,所以宁愿选择冬季多雾多雨时去穷乡僻壤拍摄。如果太阳出来了,他反而停拍。
这种反叛气质或许能从安哲的成长经历中一窥端倪。他少年时期经历了残酷的“二战”和内战,父亲被共产党人判处死刑,年幼的他随母亲在满是尸体的房间寻找父亲,却一无所获。20世纪50年代他在雅典大学攻读法律,很快因课程枯燥而辍学,改去巴黎索邦大学读哲学,不过他的大部分时间泡在法国电影资料馆里。后来他又退出索邦大学,成为法国电影高等学院(IDHEC)的学生,但没多久因与老师起争执,被逐出学校。
什么都没学成的安哲回到希腊,成为一家左翼报纸的影评人。不料报纸被政府关闭,失业的他只得在电影圈做些助理工作。当时正值希腊政局剧变,帕帕多普洛斯在1967年发动政变上台,开始了为期七年的军政府统治,也为50年代以来的希腊电影黄金时代画上句号。此前这个人口仅数百万的小国,年产电影量曾达上百部,迷你型的片厂制度十分繁荣。但军政府上台后,迈克尔·柯杨尼斯等知名导演为逃避严厉的审查,离开了祖国,这倒给一批新人腾出了空间。
这批青年导演借着全世界方兴未艾的左派运动之势,踩着审查政策的红线,拍了不少社会和政治批判电影(这还得感谢安哲当上军政府部长的法律系同学大开绿灯)。这批作品在国际上被称为“希腊新电影 ”,获得不少电影节的垂青。但由于上世纪70年代电视迅速普及,挤压了商业发展空间,电影并未恢复黄金时代的大众影响力。创作者转而寻求国际化路线,绕过国内的商业片厂机构,从法国、意大利、美国寻找赞助,拍摄更加注重个人表达的作品。
安哲便是在这时走上了导演之路。1968年的短片《广播》和1970年的长片《重建》很快为他赢来关注。《重建》是关于一起发生在破败村庄的谋杀案及其侦破过程,法官试图重建犯罪现场,却陷于和被告无法沟通的境地。从这部片开始,安哲确立了用运动长镜头展现希腊荒凉山川的视觉风格。
20世纪70年代,安哲的“近代史四部曲”,《1936年的岁月》《流浪艺人》《猎人》《亚历山大大帝》,使他在国际影坛声名鹊起。在这些作品里,他反复探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希腊历史,越到后面,越是批判英雄崇拜,对政治也越加悲观。
20世纪80年代,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告别了电影生涯的第一个阶段——深受马克思和布莱希特影响的政治批判电影时期,拍了“沉默三部曲”,即《塞瑟岛之旅》《养蜂人》《雾中风景》,分别表达关于历史的沉默、爱的沉默,及上帝的沉默。这个时期,他把影片中政治力量的影响埋得更深,更加倾向描摹心理和情感。
20世纪90年代安哲拍出“巴尔干三部曲”,《鹳鸟踟蹰》《尤利西斯的凝视》《永远的一天》。这些作品饱含乡愁,对不同文化的共处作了细致描绘,叙事上完全挣脱时间和空间的线性束缚,进入纯粹个人的主观历史体验。在大量的远景镜头下,事件被褪去客观性,在主人公的凝视下重建。
安哲计划中的“新世纪三部曲”,包含《哭泣的草原》《时光之尘》和《另一片海》。已经上映的前两部作品重回厚重历史题材,分述了20世纪上半叶和下半叶跨越数十年的爱恨情仇。还在拍摄的《另一片海》说的是移民问题与希腊正在经历的经济危机,这也是安哲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当下社会。
几乎所有安哲作品都长达三四个小时,由缓慢流动的长镜头构成,如《流浪艺人》长四个小时,总计只有80个镜头。他对节奏控制精准,被比作“片场的亚历山大大帝”。为了达到他的要求,演员在两句台词之间必须心里默数来控制时间。
以风格而论,他不仅受到布莱希特的深远影响,作品中也有米洛斯·杨索“一镜一本”的长镜头拍法,以及安东尼奥尼幽缓的沉思痕迹。总的来说,安哲并非电影语言和风格的创新者,但无愧为一个集大成者。这无损他的伟大。
安哲罗普洛斯和其他希腊导演是如此不同,但他毫无疑问可以被视为希腊电影史上重要的一分子。只是,他描绘的并非当下的、地方概念上的希腊,而是历史的、世界化的希腊。■
作者为影评人、中文电影百科网站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