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灯》,第7期
“咸”:从“味”到“感”[1]
从词源看,“咸”为本字,“鹹”、“感”为孳乳字。甲骨文有“咸”字而无“鹹”字(比如,甲骨文卜辞有“咸截渤”),“鹹”由“卤”字与“咸”字合成。 甲骨文咸( )字从戍从口,甲骨文戍( )是一种兵器。金文“咸”从“戈”从“人”从“口”。关于“戍”或“戈”与“口”合成什么意义,众说纷纭,或以为一家出一口人服兵役,故有“皆”义;或以为,行刑时戍下口出声,咸是“喊”的初字;或以为戍下血流,咸是“减”字的初字;或以为“咸”指坚如戈,且能作用于人之口的“盐”,转指盐的味道,乃“鹹”的初字。本文作者以为,以盐、鹹解“咸”之意义最佳,“咸”本字之“皆”义、“交合”(交感)义都可以依据“鹹”字得解,并且能够贯穿于“五行”、“八卦”、“阴阳”等中国传统核心观念。
一、盐、鹹与咸
就甲骨文“咸”字看,它从戍从口,金文“咸”从戈,从人,从口。“戍”或“戈”与“口”相聚而成的“咸”有坚物入口的意思。据著名历史学家、民族学家任乃强先生推测,此如坚戈一样能入口而具有刺激性的东西乃是“盐”。盐之性为咸,在古人那里,拥有“咸”之性的乃是同一种类之物,“咸”就成了“盐”的代名词[2]。
盐对先民的生活影响巨大,小至个人生存,大至于部落政治,盐都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甚至影响到文明的程度。据任乃强先生考察,中华文明首先是围绕盐产地而展开:“河东解池地区,大河绕於前,群山阻於後,山谷盘错,沮洳泻卤,甚不利於农业文化的发展,而乃偏偏最先成为孕育中华文化的核心地区。尧都平阳,舜都蒲阪,禹都安邑,都是围绕解池立国。由解池这个核心向四方推进,又才有河南的伊洛文化,河内的殷墟文化,渭水平原的周秦文化,和汾水盆地的晋文化发展起来。”[3]谢池是古代最出名的产盐之地,较尧舜更早的黄帝、蚩尤为争此盐池而动干戈,黄帝胜利而华夏文明随之昌盛。南方巴楚文化同样围绕盐泉而建立:“大宁的宝源山,有两眼盐泉涌出咸水来,经原始社会的猎人发见了。进入煮盐运销之後,这个偏僻荒凉的山区,曾经发展成为长江中上游的文化中心(巴楚文化的核心)。”[4]盐为生存必需品,且有地域性,在上古时代,拥有盐即可通过交换而获得各种财富,因此,盐被当作一“宝”[5]。由盐的交易而使产盐地成为众部落集聚中心,从而各种智慧得以积聚与加速增长。在这个意义上,盐既是经济助推剂,也是文化助推剂。
《易》以“咸”来命名卦,这与《易》之作者亦有历史的关联。《系辞》说:“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于是始作八卦。”据考证,包羲氏即我们通常所的“伏羲氏”,他来自制盐技术高超的古羌族。任乃强先生指出:“中原食盐,最先就是从西方青藏高原输入的,解池煮盐的发明的时间,大有可能在羌盐输销之後。因为相传最古的伏羲氏,就有可能是古羌族行盐入中原定居的部落。并且直至汉代,陇西地区都还是吃的羌盐。中华古史,吸收有羌族文化的因素很多,解池晒盐的方法,有可能受羌族取盐方法的启迪。”[6]伏羲氏拥有高超的制盐技术,其对盐的性质有深刻的认识与体验。伏羲仰观俯察不可能遗忘、丢弃这样与其生活息息相关的体验与认识,更有可能的是将这样熟悉的经验普遍化,以之作准绳来理解人与世界。
《系辞》说圣人创设八卦是为了“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我们看到,“咸”卦确是可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以“咸”类盐之情,以把握盐之类。那么“咸”怎样通神明之德呢?我们知道,咸能够刺激打动人,远古之人似乎就是利用咸的这样特性作比拟,以为如其能打动人一样可以通神。在古代典籍中,人们屡屡以“巫咸”来称呼以筮术为业的巫师,其原因就在于这些巫拥有“咸”的本领,即能够与神交通。《尚书·君奭》:“巫咸乂王家。”《世本·作篇》:“巫咸作筮。”《史记·殷本纪》:“巫咸治王家有成。”《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归藏》:“昔黄帝与炎帝争斗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晋)郭璞:《巫咸山赋》:“盖巫咸者,实以鸿术为帝尧医。”这些巫咸活动的时间上自黄帝,下至殷帝,因而,不可能是一人,而是一类能通神巫师的泛称。另据考证,以筮术出名的巫咸,乃是出自产盐、制盐得名的“巫咸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山海经·大荒西经》)“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山海经·海外西经》)任乃强先生指出:“巫咸等十巫所升降的‘灵山’即上古产盐的巫山。”〔1〕鹹乃盐之性味,两者可以相互变通,鹹即是盐。古代呼盐为鹹,鹹有打动人的能力,众巫正是将咸通人、通物的能力夸大为通上下、通神人天地的能力,而有从灵山升降上下,以通天地神人之说。在远古,卜筮是《易》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功能,作《易》者与众巫一样要通天地鬼神。他(们)最常做的就是“近取诸身”,将咸经验(身与盐互动)普遍化为一种存在者之间的关系模式。当然,“咸”味之普遍化,其中亦有对咸味作用夸大与神秘化的成分。
二、鹹、咸与“五行”
最早对“咸”味进行理论描述的是《尚书·洪范》,其曰:“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此段揭示“味”从何而来,其根据何在,等等问题。从水、火、木、金、土五行,马上转到其对人的性质,再直接以五味承之。五行是五种基本的生活物质,五者对人皆有作用,皆有味者也。五味由五行“作”出,即由五行“生发”,换言之,五味是五行之性。这里的咸是指味道之咸。从“五行”说来看,润下与咸作为水的质的规定性在“五行”中占据首位,咸在五味中占据首位。把握五行的途径是先把握其性质,而五味是其首要的性质。我们知道,事物的“味”皆可“味”(尝味、体味、玩味)而“观”之不可见,把握五味的途径只能是“味”而不是“看”。这种原始的经验随着五行说的流行而成为主导的文化经验,并上升为思想道路,中国传统所谓“味道”是也。
作为五味之一味,鹹首先是水与盐的“交合”。因此,咸兼有水与盐的特征与作用。《说文解字》说:“鹹,坚也;衔也。”“鹹,衔也”即盐遇口,融化而生鹹味[7]。所谓“鹹,坚也”[8],即是指其中盐的特征与作用。咸随水来,咸来水即来,故咸随水而有润下之功用。咸之润下又不同于水之润下,由于其中有盐这样的坚物,鹹水较之单纯的水更有穿透力:它可以如同“戍”、“戈”这些坚物一样作用于人的感官;也可以如此穿透他物,成为他物之一部分而使之坚硬,如咸水入土使土成为盐碱土,入食物而使食物保持更持久(腌肉、腌菜)。所以,咸之入物既如水一般润下,而又如坚戈一般具有穿透性。
鹹不仅是水与盐之合,对于人来说,它还是五行之情与人之欲的“合”。咸既润口,又如坚戈一样击中、穿透人之口;另一方面,口尝味盐(咸)时,既受其润,又受其如坚戈一般的刺激,所感触必敏感而愉悦。人欲咸,欲与咸通、与咸合,由与咸合而其欲得以满足。王夫之基于此对“味”的结构进行过精微的剖析。他认为,“味”首先是人与“五行”之间的互动,即“人动以欲,五行动以情”;其次,“味”是“五行”对人之“合”,即“合于人之舌与脏”。“五行本无适味。如木则五味俱有……盖自其一定者而言之,则天下之物无有正味……五味者,合于人之舌与脏,而见以为鹹、苦、酸、辛、甘尔。有所合者必因乎动。人动以欲,五行动以情。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者,情也。作者,动也。作动以变,而五味生焉。水不鹹,而润下者鹹。可煮为盐者,水之润下者也。” [9]“有所合者必因乎动”,盐以咸动人,人以其欲迎之。盐为人身体的必需品,人欲盐乃是正常、正当的需要[10]。就饮食来说,咸是一种能独立存在的味道,咸味也是各种复合味的基础味道,不可或缺。国人自《尚书·说命》起已对此有高度自觉:“若作和羹,尔唯盐梅”,咸和酸乃是和羹之必要条件。<<咸为五味之冠,百吃不厌。中医学则对咸与人体的关系作了理论的阐发,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水生咸,咸生肾,肾生骨髓。”《周礼·天官冢宰》则曰:“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以酸养骨、以辛养筋、以咸养脉、以苦养气、以甘养肉、以滑养窍”。咸与肾五行皆属水,故咸味具有补肾作用。“咸入肾”、“咸养脉”,咸有调节人体细胞和血液渗透、保持正常代谢的功效。因此,对盐动欲、欲咸乃是人的正当的生理需要。
三、从五味之“咸”到“咸”卦之“咸”
作《易》者为什么以“咸”来命名上兑下艮这个卦呢?在用之命名此卦之前,“咸”是何义?上兑下艮,其意为“交合”。将从戍(或从戈)从口的“咸”解为“喊”的初文与此义差之千里,将之解为“感”的初文与其本字亦有出入,且有以今(具体说即以《彖》)释古之嫌。以“鹹”义释“咸”,“咸”卦的命名问题就与上兑先艮之象相吻合了。就味来说,咸是水与盐的交合,是五行之情与人之欲的交合;就巫术来说,咸是人与天地鬼神的交合(巫咸),而在八卦系统中,“咸”则表述的是阴阳两类存在者之间的“交合”。《易·咸》曰:
咸 艮下兑上 咸:亨。利贞。取女吉。初六,咸其。拇。六二,咸其腓,凶。居吉。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従尔思。九五,咸其脢,无悔。上六,咸其辅颊舌。
《易·咸》之卦辞是“艮下兑上”,爻辞则涉及“拇、腓、股、脢、辅、颊、舌”之交接。《彖传》把“咸”解释为“感”,这使“咸”超出了“鹹”之水与盐合、五行之情与人之欲合,而有了新的意义。不过,“超出”并不意味着“脱离”,咸卦之咸与五味之咸还是具有明显的关联。我们先撇开其“感”来看看“咸”义。就《易经》说,“咸”表述的是“山上有泽”、“男下女”、“艮下兑上”、“柔上刚下”等两种对立势力之间相互吸引、相互成就的存在事象。在这些事象中,“山上有泽”乃是其本象,“男下女”“艮下兑上”、“柔上刚下”则是本象的引申与普遍化。就本象看,“咸”涉及两种实物:泽与山。《说卦传》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周易正义》曰:“泽性下流,能润于下;山体上承,能受其润。”(《周易正义·下经咸传卷第四》)《程氏易传》曰:“泽性润下,土性受润,泽在山上而其渐润通徹,是二物之气相感通也。”[11]以“二气相通”来解释山泽关系是《传》对《经》的发挥,就《经》说,我们看到的还只是表述泽润下与山承上这种关系所成就的通徹象状。泽能润,山能坚能承受,此正是我们前文所提及咸味之“咸”的两种品性,而两种品性相互吸引、交合而成就的正是典型的咸味之“咸”象。
以“山上有泽”立象一方面鲜明地呈现了“咸”味之“咸”的结构、性状,以“咸”命名该卦不正是此意吗?另一方面,通过立象而成为一卦,其意义又超出咸味之咸而指向类的普遍性,“男下女”将咸卦之义引申到人类社会,“艮下兑上”、“柔上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则将咸卦表述为贯穿于人与自然界的一种普遍的存在模式与思想道路。所以,以咸命名此卦,不仅仅是利用其名,更主要的是利用其内涵:以五味之一的“咸”来诠释上兑下艮,同时也以上兑下艮诠释“咸”。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咸味之咸普遍化为一种结构或模式,即两个存在者之间交往互动,相互吸取、相互成就。以“二气感应”为特征,“咸”卦强调的正是二存在者之间的互动。在这个意义上,咸也成为“阴阳”说之阴阳关系的理想模型。由此,“咸”同时体现着阴阳说、五行说、八卦说核心精神,也使这几种理论得以贯通,从而既在各种理论视阈内,又共同作用形成重视交感(咸)的文化传统。
四、“咸”的普遍性以及“咸”之“皆”义
“咸”还有“皆”义,这在经典中随处可见,如:
“敦商之旅,克咸厥功。”(《诗·鲁颂·閟宫》)
“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序无文。”(《尚书·洛诰》)
“小赐不咸。”(《国语·鲁语上》)
明确揭示出“咸”的“普遍”、“全部”、“共同”含义的是《庄子》、《尔雅》。“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庄子·知北游》)《尔雅·释话》曰:“咸,皆也。”“咸”为什么能够被理解为“皆”呢?
从五行、五味说,“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咸”是五味之首,也是五味之本,它也是最易为大家接受,因而是最具有普遍性、共同性的味道。从这个意义上说,“咸”可引申为公共、共同、普遍的性质。另说“盐溶于水,集体易得平享,故又引伸为普遍之义。”[12]似乎亦可通。从《易》说,当“咸”被普遍化为一种存在模式与思想道路,如同咸味一样它同时也会被当作共同可欲的价值目标与事物的共同性质,即被当作“共同”、“普遍”。
“咸“之“皆”义源于其“交合”义,因而许多以“皆”为义的“咸”仍与“交合”义相通。《易》中“咸亨”、“咸宁”、“咸临”之“咸”,一般都解为“皆”。实际上,在《易》中,这些“咸”字的意义都与“咸”卦之“咸”的意义相关,其义是“交感”。它是描述、形容阴阳交合状态的动词与名词,而不是形容其后词的副词,即因“咸”而“亨”,因“咸”而宁,由“咸”而“临”。杭辛斋的解释可证之:
“乾《彖》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坤《彖》曰:‘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此以赞乾坤化育之功,皆阴阳合德,交相为用,乾用九以变坤,坤用六以承乾,仅一‘咸’字,已将乾坤两卦绾合,有天地氤氲之妙。……夫‘庶物’与‘万国’,皆坤象焉,乾元‘首出’,久道化成,于是乎有‘咸宁’之庆,‘弘’与‘大’,皆乾象焉,而坤能‘含’之‘光’之。于是乎‘品物’有‘咸亨’之象。然而乾之‘咸宁’,宁于坤焉,而坤之‘咸亨’,亨于乾焉,交互错综,妙合无间,神哉化工之笔也。至临之‘咸临’,姤之‘咸章’,皆以一‘咸’字以形容阴阳构合之妙。”[13]
《易》中“咸”都是形容阴阳构合之妙的,而不是将之作为副词范围其后之词的。
“屯卦继乾坤而居《序卦》之首,曰‘刚柔始交’,‘刚柔’者,乾坤也,‘交’者刚柔之互也,‘始’者赅六十二卦之辞。”[14]
六十四卦乾坤皆交,“咸”不仅是独立的一卦,不仅其被置于下经之首卦而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它也是贯穿于所有卦之中的一卦。故“咸”是存在者之间普遍的性质与关系。由于将“咸”理解为揭示万物自身性质的词,表述的是万物自身的普遍性质,由此,“咸”有了“皆”的意思。
“咸”为阴阳之交合,由交合而和谐。由此,咸有“交通、和谐”义。正因为咸有“和”义,它就成为人们积极追寻的价值目标。《书·皋陶谟》曰:“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尚书·无逸》:“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时,用咸和万民。”《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咸若”即“若咸”,是指和谐的效果与状态,这里指帝王教化的效果,即万物皆能顺其性,应其实,得其宜。“咸和”则指由交合而达到的协和、和睦状态。“不咸”则指不配合而导致的不和睦、不同心。
五、咸与感
《咸·彖》以“感”解“咸”,使“咸”发展出“感”义:
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在这里,《彖》以“感”解释“咸”,遂使“咸”的意义进一步扩展到天地、刚柔、万物、男女,《序卦传》则给出了“感”的顺序:“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 天地、万物、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上下涵盖了人类生存所面对的整个的世界,“咸”则是贯穿这些领域的统一原则。但《彖》以有心之“感”而不再拘泥于无心之“咸”来阐释这个原则,原因何在呢?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三十一曰:“‘咸’、‘感’古今字也。”他以为古代的“咸”就是“感”字,这显然模糊了两字之界限。从两字起源看,“感”晚出,由“咸”与“心”二义组合而成。如果两者为同一字,那么,为什么还要劳神在“咸”之下加上个“心”呢?强调“心”出于何意?从我们前文考察中可以知道,“咸”最初指味道之“咸”,后来,“咸”义扩大到人与天地鬼神之合,而新造出“ 鹹”字表示味道之“咸”,以示两者之差别。当其意义进一步扩展到表达人与人交合,人与物交合,特别是人有心追求这种交合时,“有心之咸”更能表现这种“咸”的状况与特质[15]。先儒对此多有自觉:
“咸,感也,以说为主;恒,常也,以正为本……男女相感之深,莫如少者,故二少为咸也。……咸,感也。不曰感者,咸有皆义,男女交相感也。物之相感,莫如男女,而少复甚焉。凡君臣上下,以至万物,皆有相感之道。物之相感,则有亨通之理。君臣能相感,则君臣之道通;上下能相感,则上下之志通;以至父子、夫妇、亲戚、朋友,皆情意相感,则和顺而亨通。事物皆然,故咸有亨之理也。……九四无所取,直言感之道,不言咸其心,感乃心也。四在中而居上,当心之位,故为感之主,而言感之道:贞正则吉而悔亡,感不以正,则有悔也。……夫以思虑之私心感物,所感狭矣。”[16]
“‘咸’者,感也,不曰咸者,咸有皆义,男女皆相感也。……凡天下之事,无心以感之者,寂也,不能感也;有心以感之者,私也,非所感也。惟心虽感之,而感之至公,无所容心于其间,则无所不感矣。故卦去其心,而彖加其心。”[17]
“咸,感也。不曰感而曰咸。咸,皆也。无心之感,无所不感。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同通天下之故者。若有心于感,则非《易》之道矣。故卦名咸。”[18]
程氏、来氏以公私来论裁有心与无心之感固有些道理,但咸卦所指显然不仅是指人的“有心”与“无心”,感的有我或无我,还指有心之人之感与无心之物之感,所谓“咸,皆也”正指的是咸道的普遍性。不曰感而曰咸,是因为有心之感不足以涵盖感的范围,无心之咸才可以涵盖万物之间普遍的状态、关系、性质。“咸”既是普遍的性质,自然可以转化为普遍性的符号或象征,或它即是普遍性,即是“皆”、“同”、“共”。现代学者杭辛斋对此有精当的阐发,他说:
“咸《彖》曰‘感也’,而咸无心……盖有心之感出于人,不可以为咸也。必感而无心,乃纯出乎天然,其感始至。且有感而无应,亦非感也。” [19]
“咸者,‘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变化之根本,人事往复之枢纽也。六十四卦《序卦》无咸,而六十四卦之汇皆在于咸。”[20]
咸无心而感有心,无心之咸包括无心之物与物交合,也包括有心之人与无心之物的交合;人之感仅指后者,不过,它可以区分为有我之感与无我之感。有私虑的为有我之感,无私虑的为无我之感,无私虑不即是无心,以公心感即是有心之感。咸涵盖天地人事,指万物中任意两存在者之间的往来不已的交互作用,感出于人,限于人,指两有心之人之间的相互往来。一说感,其中就包括二者之“往来”,单说人之感通,乃略言也。我与物之感,详言之,即我到达物,以我触物,物则以其自身回应我,来到我这里,物我往来不已,故我可“通”物。二气感应乃直接从存在论上说,其范围包含天地人事,其精神贯穿于《易》之始终,所谓“六十四卦之汇皆在于咸”。所以,“咸”与“感”的意义并不等同。《彖》把“咸”解释为“感”,“咸”的意义限定在有心之感,从而突出了人在交互作用中的地位,使之具有了认识论的意义。
感是有心之咸,所以,感既象水能浸润万物;又象坚戈一样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足以击中、穿透所感之物。因此,感也是一种味(体味)物的方式。目光不能穿透交感变化而有味的世界,但感可以润泽、穿透万物,通达万物并将万物带到自身以化己,此即传统所谓“感通”是也。现代西方哲人康德称味觉为“化学性”感觉,称口与气味相互吸取,相互成就。在中国文化中,味觉如是,视觉、听觉,乃至拇、腓、股、脢、辅、颊等一身皆感焉,一身皆与万物(不仅气味)进行化学反应:彼此交养成就,人与物之间互变互化,此乃中国文化一个鲜明特质。
六、咸、感与知
“鹹”不等同于“咸”,但“鹹”是“咸”的一种,是一种有滋味的“咸”;“感”是有心之“咸”,也可以说是有心之“鹹”。“咸”卦之“咸”可以看作是五味之“咸”的功用,由“咸”卦之“咸”引申来的“感”与咸味之“咸”亦有深刻的关联。万物有味,把握有味的万物需要“味之”。人之“味物”,即以其口作戈,尝味万物,击中、嚼碎、湿润、穿透、通达万物,确定万物之为万物。在思想文化层次上,人同样以“味”的方式确定物之为物,即以语词击中、嚼碎、湿润、穿透、通达“文”,确定文之“情味”、“意味”、“韵味”、“道味”、“品味”,把握文之“意旨”,玩味精神意味。“味之甜者,甘;适口而有余味者,旨。甘故旨,旨不必甘也。尊者之教命曰旨,言其适人心事理,而意味深长也。若意有所向在言语行迹之表者,曰‘意恉’,则从旨从心,其概作‘旨’者,省。” 〔3.9册(p167)〕人之尝味、玩味皆为有心之“味”,即“感”也。天地、万物、阴阳、男女皆交感不已,把握此有感之天地万物,有味之人情事态需要“感而通之”。有感而可“通”天地万物、可“知”天地万物。以“感”为根基与根据的“知”因此而拥有特别的意义。
《说文解字》卷五曰:“知,词也。从口,从矢。”“知”由“矢”、“口”构成,其原始含义也与二义相关,而与“咸”所组成的“戈”(或“戍”)、“口”、的意义大体一致,二者都是“口”与利器之合。在这个意义上“知”与“咸”、“感”为一类。事实上,在中国文化中,“知”展开的正是两个不同存在者之间交往、互动关系。《诗·芄兰》首章有“能不我知”句,而与之相对的次章为“能不我甲”。按照《毛传》的训解,“甲”当为“狎”字的借用。“狎”就是不端正的交往态度与方式。与之相对照,“知”就是一种正当的、端正的交往态度与交往方式。《荀子·不苟篇》亦曰:“君子易知而难狎”。“知”有交接、结交之意。古语有“知交”一词,“知”即“交”也。以交接、交往来训解“知”在先秦时代相当普遍。《庄子·庚桑楚》有:“知者,接也”;《墨辩·经上》亦曰“知,接也”。《易传·系辞上》:“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王念孙在《经义述闻》解释道“知犹为也,为亦作也”。“知”与“作”同义,具有“作为,展开”之意。乾坤之“知”即乾坤两种性质不同的力量相互作用,创造并成就天地万物。所以,此“知”有交感、交合义。不过,随着人的自觉,正如无心之“咸”会向有心之“感”转化,有了“心”之后,原本表述二物交互作用的活动往往易为人所主,而使“感”、“知”成为人所主宰的活动[21],甚至仅仅被理解为人内在的精神状态,现代所谓“知识”是也。
就词源看,鹹、感都源于“咸”,就意义谱系看,由鹹而咸而感,三义的演化与关联展示出中国传统重“感”文化传统的源与流。就味来说,鹹是水与盐的交合,是五行之情与人之欲的交合;就巫术来说,咸是人与天地鬼神的交合(巫咸),而在八卦系统中,“咸”表述的是阴阳两类存在者之间的“交合”,“有心之咸”(“感”)表述的是有心之人与他者的交合,“知”同样展示着不同存在者之间交合、交通的存在关系。由鹹到咸,从咸到感,这正是“五行”与“八卦”、“阴阳”诸说共同塑造的思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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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原载于《复旦学报》2007年第4期,收入拙著《味与味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8月即出)第三章。
[2] “咸。从戈,与人、口。示盐之味具刺激性。加心,为感觉之感。加水,则味减,故为减退之减。箴、鍼皆取盐味刺激之义为字。故可设想:咸字即古用以表示食盐之字。……咸味为人人同嗜,盐溶于水,集体易得平享,故又引伸为普遍之义。……可说明咸字在我国文化史上,产生很早,皆依食盐为义。即必有一个地区曾呼食盐为‘咸’。”(任乃强:《说盐》)“咸”字金文从“戈”、“人”、“口”,金文的“戈”与甲骨文的“戍”都是兵器,所以,解“咸”为“人”、“口”、“戈”与甲骨文含义亦不悖。
[3] 参见任乃强:《说盐》,《盐业史研究》1988年,第一期。
[4] 同上。
[5] 古盐字为“盬”,意为放在特定器皿中,有大臣专门主管的东西。不管是放在器皿中,还是有大臣专门主管,都向我们透露出盐的重要性。由其宝贵,故近盐之地成为一“大利”。《左传·成六年》:“晋人谋去故绦。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饶而近盬。国利君乐,不可失也。’”“近盬”可使“国利君乐”,足见盐的贵重。盐在西周祭祀礼仪上有重要的意义,《周礼·天官》曰:“朝事之笾,其实形盐。”又曰:“祭宗庙盐曰咸鹾”。《左传·僖公三十年》则曰:“盐虎形,以献其功。”把它制成虎形,用来表彰取得大功的人。此皆示盐之珍贵。
[6] 参见任乃强:《说盐》,《盐业史研究》1988年,第一期。
[7] 康德对盐与口所成之“咸”,亦即味觉的特性亦有精当的描述:“味觉和嗅觉的感官两者都是主观性多于客观性的……这两种感觉都是由盐类(固态的和挥发的)而刺激起来的,一些盐必须溶解于口中唾液,另一些盐必须逸散于空气中,它们都必须渗进感官,才能给感官带来它们的特殊感觉。……最高的三种感官属于机械作用的,较低的两种属于化学作用的。前者是知觉的(表面的)感官,后者是享受的(最内在地被吸收的)感官。”(《实用人类学》,重庆出版社1987年,第37页)与视觉、听觉、触觉这些“机械作用的”感觉相比,化学性的味觉更多主观性,其所成之“味”是感官对气味的吸收,是人与物的交合。
[8] 类似的说法有很多,如(汉)班固等:《白虎通》:“所以北方鹹者,万物鹹与所以坚之也,犹五味得鹹乃坚也。”(隋)萧吉:《五行大义》:“北方鹹,物所以坚之也。犹五味得鹹乃坚也。” (清)汪昂:《本草备要》:“凡酸者能涩能收,苦者能泻能燥能坚,甘者能补能缓,辛者能散能横行,咸者能下能软坚。”
[9] 王夫之:《船山全书》,岳麓书社1998年,第142页。
[10] 《礼记·杂记》曰:“功衰食菜果,饮水浆,无盐酪,不能食食,盐酪可也。”在丧礼时,心情哀戚,胃口不好,没有咸味,吃不下去,加点盐酪才可食。当时盐很珍贵,甚至被当作奢侈品,故处丧要节盐。但基于盐对人生存的重要性,即使奢侈,也应该食用。
[11] 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二册,第855页。
[12] 任乃强:《说盐》,《盐业史研究》1988年,第一期。
[13] 杭辛斋:《学易笔谈·读易杂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0—91页。
[14] 杭辛斋:《学易笔谈·读易杂识》,第29页。
[15] 金景芳先生说:“过去都讲咸,不讲感,以为感是无心之感。我看不应这样解释。古代的咸字就是感字。后来在咸字上加一个心字。”(《周易讲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24页。)金先生注意到古代咸字具有感义,以及单讲无心之感的局限。但对于咸、感二种交合方式的差异似乎注意不够。咸、感的差异在于:感为咸义之引申与扩展,分解地说,咸包括无心之感与有心之感。
[16] 程颢、程颐:《二程集》,第二册,第854—858页。
[17] 来知德:《周易集注》卷七。
[18] 陈梦雷:《周易浅述》卷四。
[19] 杭辛斋:《学易笔谈·读易杂识》,第273—274页。
[20] 杭辛斋:《学易笔谈·读易杂识》,第272页。
[21] 尽管《彖》以有心之“感”解《咸》拓展了二物之间的交合作用,但它仍强调的是二者之“相互关系”,较之《彖》,王夫之无疑更明确了“知”的主体性质(知之“主”义):“知,本训云‘词也’。矢口者,言词也。通为明也、晓也者,凡矢口而即可言者,必其已明晓者也。知之明,则可以主持而任为之,故借为主也、任也、司也,‘乾知大始’是已。”(王夫之:《说文广义》卷二)“知”之“主、任”义为“明、晓”义之转借,以“主”解“知”可看作是对《系辞》的发展。
作者简介:
贡华南,1971年生于安徽泗县。1996-2002,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先后取得硕士、博士学位,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研究专业为中国哲学、中西哲学比较。著作有《知识与存在》(学林出版社2004年)、《味与味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