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一个很不错的电视片,讲埃及、南美、印度等等地区的考古发现,叫做《失落的文明》,它重新通过考古发掘来描述世界上各种已经失落的文明,这当然很不错,不过,我觉得那是对文明曾经断裂的区域来说的,所以注意的焦点会集中在重新打捞古文明上面,对于一直延续的中国文明来说,我倒觉得考古、知识考古、文献阐释,更有趣的是“打捞失落的野蛮和蒙昧”,我们过去习惯了描述汉族文明的连续历史,可是,有一些历史背后逐渐消失的那些东西,究竟能够告诉我们什么?如果说西方要接续起历史的链条,说明一次次断裂中的连续历史,这是他们所缺乏的,那么我们是否也应当说明连续的历史中的断裂、消失?我们常常说,要重建历史,如果你按照现成的历史脉络写历史,那么要你写干什么?不还是那样吗?重建就是要恢复一些历史上已经消失了的东西。
当然,有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重新恢复的,它的消失无可挽回,可能有一些古代的观念,我们也永远也无法知道了,这是已经消失了的知识和思想,它们曾经有过一个合情合理甚至很神圣的思想环境。但是,也不一定都不能恢复,我们可以通过大量的资料,加上我们的体验和想象,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一些被“减”去的历史。
——比如像长沙子弹库楚帛书上的十二个神人形象,究竟意味着什么,日本的林巳奈夫的推测说,这是体现了和尊重雅醇的中国文化不同的楚文化,应当是楚的神巫形象,这种说法有道理吗?湖北的刘信芳先生写了一篇《中国最早的物候历月名——楚帛书月名及神祗研究》,他说的有道理吗?有一次有人问我,它会不会和外来的东西有关?我不知道,这种“十二”,像十二柱神将、帛书十二月、计时的十二地支以及“摄提格”之类的怪异名称等等,究竟为什么它成了一个普遍使用的数字?也许有的知识就在古代被减去了呢。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我们过去常常以鄙夷的口吻谈到,日本古代有遗弃老人的风俗,大家看日本有名的《梄山节考》就会看到,中国人很会嘲笑这种风俗,所以面对这种风俗,就很自傲,而自傲的背后则是想到中国传统的敬老尊老。但是,这种想象并不见得有多少依据,这种弃养的风俗在古代中国也同样存在,直到宋代初年,史料依然记载,在一些地方比如武胜军、西川、山南诸州,仍然“百姓家有疾病者,虽父母亲戚,例皆舍去不供饮食医药,疾患之人,多以饥渴而死,习俗既久,为患实深”,这种风俗大约来历很久远,所以文献中说是“仍习旧俗,有父母骨肉疾病,多不省视医药”,就连过去我们以为自古以来一直是其乐融融的家族内部关系,也不像经典文献记载的那样,尽管都知道“犬马尚能有养,父子岂可异居”,但实际社会生活中,反而是“百姓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别籍异财,仍不同居”,害得当时的朝廷和士人忧心忡忡,反复由朝廷下诏,加上家族伦理的艰难重建,才使这种“旧俗”逐渐消失,所以,并不是一开始我们都很文明的,所谓野蛮的习惯,其实一直伴随我们的历史的。
其实,不妨想象一下,假定中医知识在今天的西风鼓荡下渐渐消失的话,若干世纪以后的中国后人,能否知道阴阳五行知识系统中的这些技术,曾经被那么多世代那么多人所信仰,并确实能够治疗疾病吗?那个时候的人,也许也只有在资料中重新发掘,重新组合,重新体验,才可以重新理解这种被历史逐渐减去的经脉、行气、阴阳、五行等等,在我们——也就是他们的祖先——那个时候,原来真的是一种很合理的观念和方法。所以,我一直在想,思想史研究,要变一变呀,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对于“发展”、“进步”之类的加法,对于“文明”、“理性”之类的主流的注意力,适当地转移到这些方面来呢?
最后,给大家读一段话,这是富兰克林·鲍默(Franklin L. Baumer)在《现代欧洲思想:连续与变化的观念,1700-1950》(Modern European Thought: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Ideas,1600-1950)的《结语》中说的,他说,思想史应当阐明,什么观念不断地被留存下来,而且协助建立了伟大文明,但是,请注意这里有个“但是”,它也应当能够并且应当阐明,另一些观念为什么只是短暂存在,或者为何与非文明相联。好了,今天我讲这么多,只是有些感想,觉得我们的思想史研究,对于不断出现的“新”思想现象过分关注,而对同时短暂存在过的、在渐渐消失的“旧”思想现象,多少有些忽视。
原载:许纪霖、刘擎:《丽娃河畔论思想-华东师范大学是与文讲座演讲集》华东师大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