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里亚把美国社会和文化的状况当成当代消费社会和文化的典型。他在《亚美利加》和《冷的回忆》等著作中,系统地描述和批判他所看到的美国及其文化(Baudrillard,1986;1987b)。《亚美利加》自始至终描述着美国的原始自然景象与人造文化之间的不协调状况。鲍德里亚首先把盐湖城那种“珠宝式”和“居高临下”的“变性欲的骄傲”所造就的“魔力”,同沙漠另一边的拉斯维加斯的“大娼妓的魔力”加以比较,感到:沙漠的开展已经无限地接近电影胶片的“永恒性”。鲍德里亚提醒人们注意:“镜子里的物体可能比实际看起来的物体,还要更靠近一点”。这就是美国的现代技术所造就的文化的一般特征:它们是技术所任意设计出来的拟像形象,但比实际物体还更接近美国人的实际生活,因为它们是在人造的时空结构中存在,没有历史的意义。更令人深思的是眼前展现的沙漠,即刻联想起美国的“沙漠文化”或“文化沙漠”的性质:到处是络绎不绝的、冷漠的和令人叹为观止的符号、影像、脸孔与仪式的移动,时间凝固成梦幻中的“水平状态”,这是一种比人类学所研究的原始文化还更早的文化,是比原始的印第安原始文化更原始的文化,一种“恒星性”(la sidéralité),一种非人性的偶存状态,呈现出冷却与死亡、“社会去核”(dénucléation sociale)过程与边沿化的原始形态。正如鲍德里亚所说:“在这里,在沙漠的横断景貌与地质的反讽中,超越政治者找到其属性与心智的空间。在这里,我们边远的、非社会的、肤浅的世界之无人性,瞬间就找到它的美学形态,它的忘形神迷形态”。实际上,沙漠并不只是存在于美国中、东南部的几个州,而是无所不在地出现在全国各地,使得美国成为了一个世界上仅有的,既先进又保存着“无意义”的国度。(Baudrillard,1986)
  
  鲍德里亚接着指出:“在美国有一种强烈的对比。一边是核宇宙的逐渐抽象化,另一边是初生的、发自肺腑的、压抑不住的活力。这种新陈代谢的活力,即显现于工作与贸易上,又表现在性与身体方面。但它不是出自根性,而是源于无根。基本上,美国以其幅员之辽阔,科技之精进,粗率的善心,即使在用来模拟的空间中,仍然也是现存唯一的原始社会;这是从那些它为拟像而开放的诸多空间的角度来看的图像。其迷人之处在于:到此一游,仿佛这是未来的原始社会,一个盘根错节、混居、人种极度交杂的社会,一个具有残暴仪式、却因浮浅的多样性而美丽的社会。这个社会具有整体的“后设社会现象”,充满了无法预知的结果,充满了其内在令人神迷、但缺乏可以用来反照这种内在的过去,因此,归根究底,它是原始的。它的原始性,已经转变成一个非我们所能控制的宇宙的夸张、非人性的特色;这种宇宙远远超越它自己的道德、社会或生态的固有情理之上”(Ibid.)。
  
  在接受美国《新见识杂志》(The 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主编加德尔斯(Nathan P.Gardels)的访问时,鲍德里亚再次把美国的社会称为“未来的原始社会”。他说:美国和以前的原始社会一样是没有过去的;有的只是它实实在在的现在。所谓没有祖传的版图,并不是指土地,而是指那些象征性的领域。也就是说,美国没有自古累积意义、并锤炼不变原则的祖先版图。换言之,美国无处寻根,只能望未来看。因此,美国的根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要靠不断模拟仿冒(Gardels,N.P.1995)。
  
  鲍德里亚把美国当代社会和文化比喻成“没有历史的未来原始社会”,是意味深长的。首先,作为一种原始社会,实际上就是生活在大自然与神话和符号之间相互交往的领域之中。如果说,一切人类文化都是在大自然和符号之间的相互参照和对立的运作中产生和发展的话,那么,两者之间的相互参照和对立运作,都必须靠具有创造精神的人类思想观念和语言作为中介。越是原始的社会,这种作为中介力量的观念和语言系统,越是模糊和单薄,越是接近自然和符号结构本身;相反地,越是文化发达和历史悠久社会,这种作为中介力量的观念系统和语言,就越丰富、越多样化、越中介化和越多层次化。美国文化的贫瘠和历史的短促,使美国特有的观念系统也非常贫乏和单薄。作为现代性起源的启蒙理性是在西欧兴起的。因此,从西欧到美国移民的美国人祖先,只是把启蒙文化的产品搬移到美国这块待开发的土地上。从18世纪到20世纪,美国社会和文化基本上是现成地享受和复制西欧的文化产品,使美国没有严格意义的历史文化脉络,从而也缺乏具有创造性的观念生产能力。美国社会和文化的优点,就是善于利用和发挥西欧启蒙理性所创造的一切文化产品,并使这些产品,在脱离了其欧洲母体之后,又在美国本土、在缺乏原有创造观念的基础上,不断地自我繁殖,使这些文化产品,在一种脱离根源和失去参照体系的情况下,自由地加速散播、复制和自我膨胀,造成了远比西欧更“自由”、然而畸形地发展起来。这一切造成美国社会和文化充满了神话和符号结构的重叠,同时又越来越脱离其产生母体的原始观念和价值体系。更严重的是,美国政治和资本垄断势力所控制的媒体力量,都比西欧各国更强大和更有效地渗透到文化再生产的过程之中,使上述各种神话和符号结构的畸形运作更加极端化。美国人那种缺乏自我参照和缺乏沉重的历史感的精神状态,又使他们更轻松、然而更盲目地自我陶醉于这种文化再生产的游戏之中。正如鲍德里亚所说:美国只存在自然本态和人工做作,缺乏自我参照和自我反思的层面,没有沉重的历史感,所以无法拉远象征与真实之间的距离。由于缺乏这种间隔,不懂得保持象征及其象征物之间的特定的和必要的距离,又没有自嘲的反省功夫,使美国只有某种天真原始的特质,却缺乏深刻理论反省的能力。又因为不懂反讽的意义,就会把假想和真实混淆不分。美国人所专长的,是以实用主义的精神,为了图谋短期利益,在复制欧洲文化方面,比任何人都来得敏感和快速。对于美国人来说,迪斯尼乐园的文化,可以充当信息的传达者,无需任何思考和辨认,便加以接受,甚至给予崇拜。而电视电影的一切图像,也被反思能力薄弱的美国人当成“真实”的东西来接受。美国文化人就是凭着虚空和乌有而创造出一个乌托邦的理想,再加上电影和各种媒体,不择手段地予以神圣化和神秘化,导致一切虚假的图像被当成真实事物而接受和流传,并不断地复制再复制,在复制的近乎机械运动的重复中,越来越发挥它的控制群众的有效力量。正因为这样,美国成为了当代虚幻的拟像的最好的制造工厂。在美国,单纯靠广告的宣传,就足于使成千成万的消费者追逐那些时髦的产品,并把它们当成实际的幸福来接受。
  
  因此,美国是在美学范围之外的,像沙漠一样,是超越美学的。单纯地依靠符号的复制和任何一种不需要参照体系的拟像游戏,就可以造成一番轰动社会的文化事业来。在美国,文化继续处于野生状态。当美国人机械地将他们所虚幻出来的梦想翻译设成事实时,一切美学都被排挤在他们的视野之外。美国人所创造的符号,越远离真理的标准和价值的规范,越重复一切文化古国的文化产品的形式,就越具有某种神秘的诱惑力,使那些成千成万早已忘记历史和忘记文化价值的人群,在他们麻木地寻求实际可以满足的欲望的情况下,找到了没有任何目的的精神快乐。
  
  法国著名的达达主义画家马赛尔·杜尚(Marcel Duchamp,1898—1968)说过,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表出某种“冷漠的自由”(freedom of indifference)。对什么发生冷漠?为什么冷漠?冷漠的目的又是什么?在现代性文化发展的历史时期,同现代性本身已经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的后现代时期,对于上述有关冷漠的各种问题的答案是完全不同的。对于欧洲的现代性作家来说,那种冷漠多多少少还表现出一种失落感和抗议倾向。这是由于心怀理想,而现实的发展以及个人创作自由的各种努力的结果,却超出了理想的范围,因此才导致一种失落感。而且,在失落感产生之后,这些进行自由创作的艺术家,还继续试图寻求新的自由创作的理念,使他们在失落中仍然不忘历史的价值。但是,到了美国社会,特别是在美国的现实环境中,一切历史的变化,都被阻拦在美国的海岸线之外,使美国人对于思考过程所经历的各种曲折中介结构不再感兴趣,冷漠也就从一开始就渗透在美国人的心目中。具有冷漠传统的美国人,不再像现代性作家那样对失落中所产生的冷漠发生兴趣,而把冷漠当做过时的和普通的事物,更谈不上产生追求“冷漠的自由”的精神动力。美国人对于冷漠的习以为常,使他们容易接受单一结构的快餐文化,也喜欢在机械复制的循环中自我陶醉。
  
 在美国,比西欧更强烈地表现出政治、经济和文化霸权对于文化再生产的干预过程。正如鲍德里亚所指出的:“拜西方霸权之赐,冷漠已经变成普遍存在事实。将来,强权会属于那些没有来源、没有信史的民族,属于像原初的美国人那样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实现‘去版图(deterritorialization)与‘去重量’,而且能想象出将眼前的情景尽情掏干的程度。使得我们不管愿意与否,未来都摆脱了历史的重心,只跟随着人造卫星旋转。在这点上,日本也表现一种令人高深莫测的矛盾,为我们提供另一个鲜明的实例。日本逃出了祖先的领域,文化上变成‘去重量’的结构,轻飘飘地来到世界舞台上而成为经济强国”(Baudrillard,1986;Gardels,N . P . 1995)。

 文本摘自:高宣扬《当代法国思想五十年》下,第七章《鲍德里亚的消费文化》第七节“对美国社会文化的批判”;P466—470;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版次:2005年11月第1版。注意:此文本只供各位网友学习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