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7年1月11日 来源:中华读书报
不过,由此想起近来听到的另一种批评,批评者的主要意思是说这本书有着令人“无比厌恶”的“精英主义的话语方式”,此书缺乏“平民意识”、“底层关怀”,普通人的声音在这里是缺席的,因为书中这些人大都是名人、精英、成功人士,是有话语权的人,而80年代的记忆与叙述怎么能由这些人代表?
先要声明我对各种批评非常欢迎和感谢。人家批评你首先是因为关心你、在意你,这个道理我还是很明白的。但因为这个批评涉及到一些比较容易混乱的概念,我觉得不妨借此机会做几点简单的回应和说明。
1.《八十年代访谈录》中的所有参与者首先是个人。他们不仅性格、气质、观点、风格各个不同,并且家庭背景、成长经历、目前状态也都各自不同。他们谁也不代表,只代表他们自己。
2.我做这本书的意图与方式都是个人化的,选取的是我本人比较熟悉的领域、题目、人物。我向来不喜欢所谓“宏大叙事”,更未狂妄到想要以一本书来代表一个时代或一个群体。相反,对那种总为自己既不生活在其中、也缺乏深入了解的群体或事物发言和代言的人,我总觉得可疑:如果他不是幼稚,那他多半是个伪君子,因为他深谙这类发言和代言可以争取到某些资源,并且由此获利。换句话讲,他实际上是在迎合或利用某种时尚,以讨伐“成功人士”、为民请命的话语方式谋求成功。但我以为,“媚俗”固不可取,“媚雅”也须谨防。
3.《访谈录》的很多参与者都曾有过长年的底层生活经验,如果今天别人把他们视为“精英”,那多半是因为他们经过个人奋斗成了自己工作领域里的优秀人物,对这种意义上的成功他们没什么可抱歉的,尽管他们并不见得人人愿意戴上精英这顶高帽上街。如果他们由于成功得到了一定的“话语权”,那我认为关键在于他们怎么使用这个话语权。90年代初我也曾思考过精英主义的问题,并且为此写过文章,结论之一是要命的不是精英主义,而是中国精英的劣质化。精英,坦率说,哪个社会都有,没有什么好反的(反精英最积极的一般恰恰是那些最有精英情结的人),关键在于这些精英的素质和水平如何、有没有责任感、荣誉感、理想、是否深思熟虑并且敢做敢当。
4.如果《访谈录》参与者可以被称为“精英”的话,那么在我看来,他们多数人都不属于“主流精英”而属于“精英”中的“另类”。无论他们对80年代还是当下中国的叙述,都不属于“主流叙述”,而更近于“另类叙述”。
5.近年来“反精英”渐成时尚,一方是紧追某种思潮的网络愤青、形形色色的“平民”代言人、真真假假的民粹派,一方是大众娱乐方面的媒体宠儿,借向“权威”发难,把“精英”攻击得左右不是人。且不说“精英”这名号被漫天滥用,似乎成了“成功人士”、“富人”、“有权有势者”等一切强者的同义词,似乎一旦“精英”必为“平民”天敌。这种粗糙思维当中的混淆自不待言。而“大众”、“平民”、“百姓”、“普通人”到底是谁呢?仔细想想,其实大体是“人民”的新名称。在这个问题上,阿城有几句话讲得透彻,我愿在此援引,大意是:人民是谁?人民就是所有的人。而所有的人都是暂时处在有权或者没权的位置,随时会变化。看似可怜的弱者,给他点权力他便可能刁难欺人,这是人性。所以在有些人那里,“人民”是一个伪概念,在它前面加上任何美好的修饰,都显出矫情。我愿再加一句:老爱拿“人民”说事的人,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且没把自己当“人民”。
6.热切希望那些批评《访谈录》缺乏“平民意识”、“底层关怀”的先生们不要光说不练,希望你们尽快去下乡下厂下工地,去到那些你们认为的“底层平民”当中生活和挖宝,写出像李陀最近在《读书》上期待的“另一个80年代”来。实际上,“这一个”固然远远不够,“另一个”又怎么够呢?应该有另几个、另几十个呵。在我看来,文化样态越丰富越好、历史记忆越多姿多彩越好,条件只有一个:不论“平民”、“精英”,请把工作做得真实一点、个人一点,请讲出人性来,别老拿群体说事、拿概念唬人。
总之,新年将临,愿与诸位共勉:来年防火防盗,也防如下人及其言行作为:媚俗,媚雅,恶俗,伪善,伪精英,伪平民,真小人,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