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先生5月9日晚上十点四十分逝世的时候,正好是洛杉矶时间早上五点四十分,上午九点我打开电脑,新民网已经将这条消息上了头版。我的朋友们也纷纷地跟我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转告这一不幸的消息。虽然从去年6月以来,我们一直在心底默默祈求先生能够战胜癌症,能够再多活几年,能够为世人留下更多的思想精神财富,但是现代最新的科技依然无法完全抗拒病魔,自然规律依然是无法抗拒的。好在,王元化先生的书在,精神在,人们总归还是可以通过他的思想来体认到他的存在的。不过当我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突然感觉到,从此之后,王元化先生长年居住的上海这座城市就少了一个亮点。 

去年十二月我回上海,到瑞金医院探望先生的时候,他的十卷本《王元化集》刚刚出版。我们都很高兴。但是他的心情是沉重的,甚至有点悲观。这倒不是病魔对他造成的影响,而是他对于当今社会中文化衰败的忧虑。每一次我们都会谈起当今社会中蔓延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横行的后果:文化的衰落,精神世界的空虚以及传统的消失。在他生前自己所编的《清园丛书》中,他认为比较重要的一本思想集《沉思与反思》中,专门选了一封他与美国林毓生教授的通信,标题就是“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关于文明的物质化、庸俗化与异化的通信”,其中就表达了他深深的忧虑和悲观。这封信虽然不长,却是他对现今社会的最新的思考。 

这封信中讲到,2004年年底的时候,在几位热心朋友的策划下,上海美术馆举办了一个“清园书屋笔札展”,将王元化先生亲笔书法条幅展览了半个月,内容都是先生的著述摘录。令老人失望的是,这样一个有意义的文化活动,来参观的人大多为看热闹的,能够真正体会到他的用意和苦心的为数寥寥。有的人甚至将看展览作为一种庸俗的约会。在大厅中的留言本上,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语使先生感到悲哀。在信中他告诉林毓生先生,十多年之前,《思辨随笔》出版之时,新华书店特意邀请他到书店签名售书。在签名台前,那些在文化、人生上有着追求的老中青年读者,排着队来到王元化面前,希望得到王元化的签名本,偶尔跟先生谈到自己读他书的感受,先生都一一作答感谢。读者们那种对于文化的渴望,对于精神世界的追求,令先生深受鼓舞。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十来年,那种文化的衰败和人的素质的下降这样迅速,令他忧虑。他认为这种文明的衰落使他作为一个知识者的责任重大,而决定文化导向的力量更应该担起责任。 

林先生的回信非常赞同先生的看法,他并认为“目前塑造年轻人‘无意识’与‘无品味’的最大力量,是媒体的与政治的炒作。各国制度尽管不同,许多年轻人趋向享乐,趋向低俗的情况,大同小异。”今天不管是底蕴深厚的欧洲文明还是古老的东方文明,都碰到了人性物质化及动物化的侵蚀。一个国家在物质初步发达之后,不注重文化传播、抛弃了传统价值观念会很自然地产生的一种纯粹物质的行为。上世纪末,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本杰明·史华慈教授就说,开始席卷一切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将造成人类精神世界的空虚。耶鲁大学的著名教授罗伯特.莱恩也有同样看法,他认为,即将向全球蔓延的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将使人间的亲情和友情荡然无存。因为 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注重的是获取豪华消费的结果,看到社会中存在的奢华消费,在个人心中引起的是羡慕和自惭,人性的物质欲望疯狂产生,于是就会不顾一切亲情和友情地去攫取,包括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手段。林毓生先生还说到了目前在全世界碰到史华慈先生遗笔中所说的当代西方“排他性物质主义的宗教”,许多历史悠久的文明都会招架无力,其精神传承都被这股强劲的力量排挤了。而正是韦伯常喜征引德国世人的名句“世界不再令人着迷”这句诗,由林先生别具匠心地翻译出来,我觉得正好将今天精神世界的萎缩讲了出来。人文精神、文明的堕落使世界不再象以前那样令人着迷了,而这也正是王元化先生的忧虑。 

我从上海去国十多年,每次回来都会看到上海有着惊人的变化,但是尽管上海最近新增了很多很多高层建筑,新开了很多很多高级时尚奢华店铺,房价升值,股票疯涨,人们的口袋中也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钱。为了与世争锋,当局用灯光将上海打扮成一个不夜城,外滩、黄浦江上霓虹灯、激光灯灯火璀璨,希望显示国际大都市的形象。但是每次回到上海,我都没有觉得这些地方有丝毫的吸引我之处,灯火再亮堂也只充满了人工的雕凿和炫耀,高楼再高也只是现代社会中过时的风潮,高级时尚再奢华也是物质横流的身外之物。每次来到上海,不如还是来到庆余别墅中,在王元化先生的客厅中一席谈,那才真的是上海最亮的地方。今天先生走了,上海这个城市的亮就少了很大一块。

 

吴琦幸是王元化的博士生,1986年到1989年在华东师大求学。

现在美国圣塔莫妮卡学院任教。

转载:吴琦幸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