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在一个春天周末的午夜突然而至,元化师说走就走了。先生的脑子其实是非常清醒甚至健朗、富有活力的。不久前他还可以与林毓生先生有较长时间的谈话,内容颇多精思,据说发表前还经他阅正。这段时间,我每次去看他,都还有一些交谈。去年底有一回,谈及学馆的筹划,他说,等我回到庆余时再细说吧。他还有很多读书计划未完成,还有回忆录要提上日程。上月我去,还谈了关于读什么样的书的很重要的看法。而就在大前天中午,孔令琴忽然打电话过来,说先生要我去一下,有重要的事情给我交代。我匆匆赶到医院时,先生又已经在病床上安静睡着了。这一周以来都是这样不声不响地睡着。旁边是先生的碧清姐,九十三岁的老人,也安静地睡着了。(“碧清姐”与老弟元化的相依为命,也是极令人感慨的事情。)我和小孔坐了一段时间,先生睁开眼睛了,招了招手,要我坐过去,费力地从嘴里挤出几句话,大意是要将我八年前发表在《南方周末》的一篇旧文中一段话挑选出来,“你做点删节,用三四行字,写在学馆门口的石头上。”这个意思,先生在一周前洪森来看他时,其实就已经表白过了。那么,今天又把我招来,再一番慎重嘱托,可见,这是他的一个未了的心事。而且,他要将它置于学馆门口,这一举意,表明了这段文字,比较能够概括他这个人。因此,我愿意将这段话的大意,抄在下面,或有助于理解先生:
“这种知识人的特征是这样的:他们精力充沛,思想活跃,永远有着讨论不完的问题。他们敢言,从不谨言谨行,从不习惯于陈规陋习,该批评就批评,该反对就反对,但是他们却并不自命为‘战士’或‘先知’。生活在一个道德标准和文化意义渐渐崩解失坠的时代,他们通常喜新而不厌旧,既召唤着变化的精魂、又时时流露出对旧日的好东西的一分留恋。他们对思想的事物十分敏感,对于经验世界和现实政治的事务却往往不太在意;沉思的心灵生活其实才是他们最为珍视的。他们是那种为思想、为观念而生的人,而不是靠观念谋生的人。”(《当代思想史的脚注》,载钱钢编:《一切诚念终将相遇:解读王元化》,有删节。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
我很快将这个嘱托,转告了学馆的筹建人。但我深感愧疚不安的是,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我没有能像蓝云、洪森、文忠、晓光以及曼青老师那样,或守护在他身边,或常常去看他。我太忙碌于自己的各种事情了。本来,或许先生会有更多直言要跟我说,正如他有一次对我说的:“有我这样对你直话直说,你会发觉,以后是很难得的。”先生说话的音容宛在,而事情已成永远的遗憾。回想医院里每一次见到先生,那情景真是不忍心多看。先生原先那么有英气、思想活跃与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圆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能够连续谈话半天而不累,然而缠绵病榻之际,有一天他竟眯着眼睛那样小声地对我说:“我感觉到很没有力气了。”他的肉身非常沉重地拖住了刚健的永远思考着的大脑,这是一个以思想为最大快乐的人无所逃于天地间之哀,英雄也有深深地叹气之时呵。然而,先生毕竟是先生,最后他以不作治疗的方式来回应死神,顺应自然,终获解脱,这不也应该算是他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为一生探求自由义谛的严肃的生命,有尊严地划上了一个最后的句号么?
这几天,媒体来电话访问,都提了一个问题,先生一生,如何概括?当然,先生是最难概括,而且一直也反对“概括”的。但是如果突出他一生的主线,用几句话来说,是什么呢?依我对先生的了解,他大概是不会只满足于媒体提到他时说的“文章不作媚时语”吧。因为“不作媚时语”其实也可以是一种消极的回避;不作媚时语的人,其实也是很多的。这不是不对,而是可能会忽略了更积极而更具创造性的一面。那末这个积极的、创造性的,是什么呢?我想,还是“一生探求自由的义谛”,比较符合他的特点。因为,他最喜欢的人物,是陈寅恪;他晚岁最喜欢读的书,还是陈寅恪的书;他与我之间甚至有一个很大的读书计划,要对陈寅恪的全部著作做一番札记(很可惜由于过于复杂而只进行了一小部分);他最喜欢的话,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最喜欢的表态,是不参加互助组,只做单干户。而且,“不媚时”总好像有一个“时”随时横亘在眼前,而他却常常是没有“时”的。正如他在病床上最后的自我认同:“沉思的心灵生活才是他们所珍视的。”那么,这个义谛,先生有没有得出答案?这个答案可不可靠?重不重要?他的成绩,可以打多少分?说实话,我没有资格打这个分数。至于先生有没有以他的方式,得到了某些初步的结论呢?根据我与先生相处之久,多次听到先生的自我判断,我以为是有一些的。譬如,我家里先生最珍贵的手迹,是这样一段话:
“理性精神和人的力量,虽然使人类走出了黑暗的中世纪,但是一旦把它加以神化、又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的时候,他就会以真理的名义,将反对自己或者与自己有分歧的人,当作异端,不是去加以改造,就是把他消灭掉。”
这段话后来发表在我与先生的一篇对话里,收入先生的论文集。取消了真理的终极性、唯一性,恰恰正是凸显了人的生命的真正自由。先生晚岁有此体会,足可贵矣。可以说,先生这辈子,打了两个“神”,一个是中世纪的“神”,一个是绝对化的“神”。黑格尔说过:“老人讲的那些宗教真理,虽然小孩子也会讲,可是对于老人来说,这些宗教真理包含着他全部生活的意义。……构成理念的内容和意义的,乃是整个展开的过程。”先生为了讲好这句话,用了他的一生。
先生在病床上给我讲的一句话,是“要把眼光转到思想的大事上”。从他与林毓生先生的谈话可以看出,先生临终还是在关心一些思想史的“大事”。所以,我在他去世后写的这每一篇文章,都应该把他思想中的大事尽可能写出来,这样才对得起先生。他与我们这些成天“腌制”在现代建制之中,拘拘于“学科建设”、“课题”、“项目”中的人不同,也与进一步“生产化”、“消费化”、“碎片化”的文人景观不同,晚年尽管有来来往往的人看他,我想他还是寂寞孤独的。有一次我一大早去医院,他梳洗清洁,端坐于轮椅上,一言不发,眼神非常宁静。电视机播放着新闻,却没有一点声音。上个月接到远在美国的林同奇先生的电话,说:“我与元化先生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他的思想非常可贵,我非常理解他,能懂得他这样思考的人,已经不多了。”远隔着太平洋,这话让我心头一震。
现在,先生已经走了。也许回到他魂梦萦绕的清华园。当初陈寅恪先生,也是梦回清华园,对着一枝春日的海棠,伤叹中国文化的花果飘零:“天涯宁有惜花人?”一问问得直入历史深处。十六号要开追悼会了,我想好了一副挽联,也可以作这篇文章的结尾:
文章老更成,笔鼓元化,世上谁知言外意
大德困弥坚,魂归清园,天涯宁有惜花人
二○○八年五月十一日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