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还是2007年的初冬。王元化先生虽然病了,仍住在庆余别墅的楼上。这最后的十几年,他都以旅馆为家。好在小院落里很安静,每日都扫得干干净净,保留着旧市委招待所矜持的气氛。墙上挂着他父亲写的条幅,桌上放着他母亲的照片,张可的遗像前供着花。他每天都在二楼的走廊里散步,因为小楼没有电梯,上下楼都不方便。走廊细长的一条,铺着猩绿的地毯。王先生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就算是每日的运动了。
那一日有薄薄的阳光,突然有人上楼来说,陈念云来了。
王先生连忙加衣服,拢整齐头发,寻着手杖,叫人搀扶着,下楼去迎他。
门厅的门敞开着,能看到陈先生穿着灰绿色的厚冬衣,身体团在轮椅里,正被人搬上台阶。脸色黄黄的,已是久病了。陈太太说,知道王先生病了的消息,陈先生一定要来见一见八十年代的老邻居和老上级。眼见冬天就要来,出门越来越不方便,所以趁今日还有些阳光,赶紧过来了。陈先生患着帕金森氏病,身体只能团着,说话也不清楚了,难得出门。
两个老人,默默握住手。原来这时,是说不出什么来的,不过是紧紧拉着彼此已经衰老的手,不松开。然后再加上一只手,捂着对方的手。王先生做宣传部长时,陈先生是解放日报的总编辑,他们平日并没更亲密的往来,却彼此敬重。后来在吴兴路做邻居,来往才多了些。
楼下没地方坐,陈先生上不去楼,于是服务生开了一间餐室的门,将大家安顿了。
王先生吩咐蓝云拿他写的字来,要送陈先生一幅字。蓝云去抱了一卷宣纸下来,全都是王先生录杜甫的三吏和三别。那是王先生晚年最喜爱的诗词,沉郁苍凉。先生一直都喜欢写大字,喜欢的古诗词和自己文章中喜爱的段落,都用毛笔再写一遍。陈先生喜爱书法。
字一幅幅地展开,陈先生喃喃地读那些诗词。然后,他轻轻说了什么,望定王先生。陈太太解释说,他说不要三别,拿《石壕吏》,他不想不吉利。蓝云将那幅字卷了,放进他手里。
真的只坐了仓促的一刻,陈先生便告辞。薄白的阳光里,王先生用力撑着手杖,默默看他被裹严实了,他和轮椅被抬了下去,几个人帮忙,将他从轮椅里抱进车里。隔着车窗,陈先生的脸显得又小,又白,转向这边,满满的,全都是惜别。
王先生扶着杖,站着不说话。果然,这一别,他们就再也没见着了。
冬初,王先生还能一边咳,一边谈话,或者接受各种各样的访问,或者口授文章。渐渐体力不够用了,他便躺着谈话,或者卧着请人读书。《这个世界会好吗?》就这么读完了。听完这本书,他还能剔出八十年代作访问时,梁先生言辞间的时代痕迹和拘谨。还评论说,梁漱溟在青年时代并没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以后在国学上有这样的见地已不容易。也还能指出季羡林先生的治学方式十分欧化,将自己的人生与所做的学问截然分开,与他的方式不同。而李慎之先生若是活得更久些,应该能理解他反对激进主义的道理。再后来,他得花更多力气对付身体上的痛苦,2007年冬天来临,他也终于放弃了写作。有时早上精神略好时,一面挂着点滴,一面将左胳膊搁在额上,仰面躺着,听人读《南方周末》上摘录的《蒋介石日记》。大部的书,他已无精力听完了。
后来他咳得太厉害,咳得腰疾复发,每当坐起来,都得在腰上绑一条阔大的姜黄色护腰,而且不能坐沙发,只高高坐在一张硬椅子上。黄昏时,王先生高高坐在硬椅子上,显得不安稳。他在等待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一向早睡,晚上一过九点就吃安眠药。过去几十年这样做,都是为保证白天有充足的精力工作。现在这老习惯变得有些无聊。养精蓄锐的动力没有了,内心里的安稳也跟着失去。“不能工作,活着就失去价值。”他这么抱怨他的处境。
他开始提起马克思的女儿和女婿在七十岁时双双自杀的事,他赞同他们的选择。
病痛愈演愈烈,人生的孤独和痛苦都渐渐深了。
“这样的生活没意思。”王先生说。我心里是同意的,但不知道如何应和,所以只好沉默。先前,王先生曾希望用质子刀治疗。手术有危险,但他求速战速决。如果能好转,即可以工作,如果不好,也可不拖延。但终于,医生还是采用保守方式治疗。每日都往静脉里注射药物,有种药得慢滴,一分钟不得超过48滴,虽是小小一瓶,却要花一小时的时间。王先生常常眼巴巴看着一粒无色的药水,在玻璃管子里慢慢挤出来,渐渐变成梨状,再磨磨蹭蹭滴落下来,消失在细细的塑料管里,排队进入他的静脉。他嘟囔说:“我是个急脾气。”
暮色苍苍,屋角潜伏着一团团暗影。我突然冲口而出,问王先生:你怕不怕?
不怕。王先生说。歇一歇,他又说,只是觉得没意思。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