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擎 2004-11-29 7:03:38
一些欧洲(尤其是具有法国或德国学术背景的)学者时常会流露出对美国主流知识范式的轻蔑或拒斥。欧陆与北美之间也时而发生大大小小的学术纷争。有时这也会推进学术发展。例如,1970年代中期德国学者腾布鲁等开始质疑经由帕森斯阐释的“美国化”的韦伯,激发了对韦伯研究的新近复兴。而1990年代由美国物理学家苏卡尔挑起的对后现代的批评,将“战火”从美国本土蔓延到法国,多少缓解那种走火入魔式的“后现代狂飙”。
最近到上海访问的著名社会学家曼威·卡斯特(ManuelCastells)教授出生于西班牙,在法国完成学术训练并工作多年。他对美国虽然也有种种不满(比如,许多美国人会想当然地将他的名字读作“曼纽尔”),但他对美国的研究风格与学术体制却更为亲和。卡斯特具有广阔的理论视野,但却极为注重经验证据。他说他从不为理念而讨论理念,也从不写一本针对另一本书的书。他关切的是发生在现实世界的事实,而理论是重要的思考与解释工具。对于中国学界当前理论与经验研究严重疏离的状况,卡斯特的学术风格提供了颇有价值的启示。
为卡斯特教授做翻译不免有些紧张。他的《信息时代三步曲》很有名,但我从未认真读过。事前曾要求得到他的演讲稿,但他固执地认为演讲与写作不同,无法预先写就而应该临场发挥,所以坚持不提供书面的演讲稿。他直到50岁才移居美国做教授,我担心他的英文会有口音。另外,卡斯特的经历特殊。早年曾因为参加西班牙的政治运动而被捕入狱,后来又由于在巴黎积极投入1968年“五月风暴”的抗议活动而被驱逐到日内瓦。10年前他被诊断患了癌症,经过两次大手术才逃过死亡的威胁。我不知道有过这样经历的人身体状况会如何、说话会不会有气无力,也不知道他的性格是否会孤僻怪异而难以合作。
但在见到卡斯特之后所有的疑虑都释然了。他面色红润、富有激情,言谈之间焕发着一种神采。他的幽默感似乎舒缓了他的决断风格,显得从容随和。第一天晚餐后我对他说,“坦白地讲,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精力充沛”。他说:“对不起,我刚刚坐了15小时的飞机而且还有时差,要说精力充沛,明天你就会领教了”。无论在公开演讲还是后来的小型讨论会中,他的思维与表达具有极为清晰的逻辑脉络,我几乎没有感到由于他的口音或者专业不同所造成的困难。后来他不厌其烦地感谢“出色的翻译工作”,我干脆开玩笑说“老实说,你又不懂中文,你完全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他说“这是直觉告诉我的,从参与者的提问与评论中,我明白你做得怎么样”。
卡斯特上周四离开上海去了北京。这个巴塞罗那足球队的铁杆球迷,这个可以用筷子熟练地夹起豆腐和花生米的西班牙人,这个青年时代的左翼政治战士、如今信息社会的首席思想家,令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