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今年三月下旬赴日。除了座谈、演讲以及接受传媒采访以外,自然是樱花,和纸,煎茶,神社,新干线,金阁寺,二条城,居酒屋,枯山水,浮世绘等等了。人尚未离日,便有人来问:“此行收获如何?”我答:“收获可概括为‘三幸’。一有幸结识日本学者和在日本工作的中国朋友;二有幸欣赏坂东玉三郎的《牡丹亭》;三有幸参观东山魁夷百年诞辰的画展 。”
如此三点,对方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其实,有这样的感受,自己也意外。限于篇幅,我这里只说坂东玉三郎。戏票于一个月前便预定妥帖,演出在有名的京都四条南座。进得剧场,水红灯光洒满水红色丝绒沙发,一派华艳;观众衣冠齐楚且举止端庄,气氛安谧。不乘想,这位日本“国宝级”歌舞伎大师是用汉语演唱(伴以日文字幕)。半场演下来,我已是眼泪汪汪,惊叹不已又感叹万分。惊叹的是他把一个中国古代青春少女杜丽娘从活唱到了死;感叹的是他把已死的梅兰芳精神复活在东瀛。
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经过无数艺人的不断塑造,已经趋向稳定。到了梅兰芳以及指导坂东玉三郎表演的张继青那里,昆曲《牡丹亭》的搬演则基本满足了观众对她的完美想像。我想,坂东玉三郎扮演杜丽娘的神奇和成功,完全是这位日本歌舞伎大师尊崇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和表现。而自觉维护中国艺术的经典与精髓,才使他得心应手地做到艺术美感与文学涵义的统一。全剧从头至尾、举手投足皆可看出坂东玉三郎对《牡丹亭》心存虔肃。这虔肃不仅使一个名伶在进入角色时能恪守规则、兢兢业业,也使得他在创作的前前后后保持着自制与谦恭。当他一次次鞠躬向观众致谢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坂东多么像当年的梅兰芳,比梅葆玖还像。是的,当艺人对传统文化的虔悚完全凝聚于心,敬诚和崇拜也就成为了自觉。人家完全不需要像我们这里天天高喊“爱护经典”和“抢救传统”的口号。所以,我返回北京,就毫不犹豫地对朋友说:“梅兰芳的精神在坂东!”艺术世家出身的他勤习纯化,一生靠本事博取名位。这原本很自然,如今到了我们的演艺圈已然是值得颂扬和深思的事了。
数百年的时间,中国戏曲由孕育形成到蔚然大观,创造了那么多的表演、音乐、舞蹈、服饰的程序,造就了那么多的艺术家,编创了那么多的好剧目,从而形成了一个无所不包却又和谐完整的戏剧体系。这其间仿佛有个无形的力量在那里不断地推动、调和、淘洗、熔铸,使中国戏曲按照时代的眼光,观众的情趣和美的规律去丰富、完善和提高。清末,代表着中国戏曲最高水平的京剧,被这个无形的力量“制造”了出来。民初,既代表着舞台艺术发展最高水平,又代表着中国戏曲体系的梅兰芳,被这个无形的力量“推举”出来。这种无形的“制造”和“推举”,包含着多种因素。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是无数能人、高手都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眼光、独到的智慧和强大的财力输送给梅兰芳,恰逢梅兰芳本人又是个绝世天才。在这个天地里,梅兰芳是艺术的主宰。台上是中心,台下也是中心。试想:当梅兰芳登上舞台,那清晰流畅的道白,多愁善感的表情,圆润婉转的歌唱,妩媚多姿的舞蹈,连同十万大洋的全堂行头,都附着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他又只是在描绘着一个女人形象并述说着她的人生际遇的时候,你能不激赏痴迷吗?现在,这个无形的力量明显地体现在坂东玉三郎的身上了。相反,在我们的演员身上则很难找,尽管他们也有了知名度。
一个瑞士女记者曾问我:“你们不是也有票房价值很高的艺人吗?”
我说:“不错,是有票房价值很高的艺人,如于魁智,但于魁智不会创造。”这话恐怕需要加以解释——不是于魁智不会创造,而是我们没有教他如何创造。我们的学校是在培养听话的孩子,是在搞取消个性的驯化教育。艺术学校则是在“批量生产”演员。出了学校到了剧院,演员的艺术再好,哪怕封你为“表演艺术家”,你也不是中心。中心是各级领导,身边更无智者和高级专业人士专为你编剧,专为你谱曲,专为你制衣,专为你筹划。剧院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为了艺术,而是为了获奖,特别是政府奖。似乎我们的艺术体制,总是在和艺术规律对着干。要知道获奖很容易,而“三年出个状元,十年出不了一个唱戏的”啊。我常说:戏曲是彻底完蛋了,因为没有人。这里的“人”,不是指国家一级演员,是指角儿,大角儿,像中国梅兰芳,日本坂东玉三郎那样的艺人。
戏剧实践表明,艺术改革在实质上当更加注重中国戏剧精神品格的塑造和思考,戏剧功能的发挥应更加注意对人们情操的陶冶和铸造。看坂东,想梅郎。无论是梅兰芳还是坂东玉三郎,之所以享有永久性的艺术声誉,其奥秘就在于他们能极大地保留传统艺术的古典精神和美学形态,在审慎的变异中寻求与现代人的情感沟通。话说到此,中国戏曲六十年间何以迅速衰亡的原因,就十分清楚了。
坂东玉三郎很快要来北京了。从五月六日到十五日,一口气连演十场《牡丹亭》,剧场选在在古色古香的湖广会馆。我有一张他身著玄色长衣立于会馆舞台中央的照片。孤零零的,很美。他不演戏也美,这也很像梅兰芳。
二OO八年四月十日于北京守愚斋
转自二闲堂,《南方周末》刊出的是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