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岑先生:接读来书,承以大著《我的生活态度之自白》见示,嘱为答书,也把自己的学问生活一说,盛意极感。先生许我为“最富于为学问而学问的趣味者,”实为知我之言,我决不谦让。别人颂扬我的,每说我学问好,那是我最怕听的话。这种话我听到一番就要羞愤一番。我自知我的学问实在浅薄幼稚得很,几乎说不上学问两字;但学问是我的嗜好,我愿意用全力去研究它,这是自居不疑的。现在先生嘱我作一个自白,我也很愿意;只是我心中好久充满着悲感,一想到就要垂涕而道,请先生不要嫌怪才好。
  我是一个特富于好奇心的人。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喜翻看书籍。我的翻看书籍,并不是要功课做得好,得着长者的赞许,只觉得书籍里的世界比我日常所处的世界大得多,我遏不住我好奇的欲望,要伸首到这大世界里探看一回。这时候因为屡把教师和尊长的书籍翻弄,惹起了他们的厌恶;我叔并在书架上贴一个纸条,写着“双庆(我的小名)不许翻动”。我的姑丈家里有一个黄金阁,是藏书的地方,我一到了他们那边,就上阁埋头翻书,他们呼唤只是不出来,这事传为亲戚间的笑话。十一岁时,在旧书庙里寻到一本《湖北官书局书目》,觉得上边的书名都很有趣,就拣了价钱最贱的书向书铺里买,哪知没有。买了一本《西洋文明史要》回来,我父见了,说道:“这是你不懂得的,买它做什么!”但是我觉得自己实有买这本书的要求,至于懂不懂乃是无关重要的。这是我所买的书的第一部,使我不能忘记。那时我并没有钱,只是在新年中可以得到一宗收人,就是长辈给予的拜年钱。我把这些钱瞒了家人,到书铺里畅畅地拣择一番;又不敢把头米的书一时带回家去,就存在亲戚家里,悄悄地一本一本地携归。所以每一个新年里我很可添些书;余时只要在长辈处得到一点零星钱文也就买。十六岁后进了中学,更是尽力买书,什么书都买,只要价钱不甚贵的。有一年,负的书债竟至二百余元;不敢向家中要钱,只是在同学问张罗。现在想着,也觉得那时大胆大了;但那时并不想将来如何还债,只要带到家里,摩拳拂拭一回,也就快意。所以有许多书,年底结账拿不出钱来,依旧还给书铺完事。到现在,由我亲手买来的书已有万余册了,反成了一个累赘,一年中总有一个月的工夫做了书的佣仆。
  我的第二个嗜好,便是游览。我所以欢喜游览,原和书籍一样,为的是要伸首到大世界里探看一回。在七八岁的时候,最盼望的是扫墓,因为扫墓时可以到离家较远的地方。这时看见了很大的湖,很高的山,很茂盛的树林,建筑物另有一种样子的乡村,心境的开展觉得不可言说。后来学校中旅行,也是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我们到了一处,游了四五天,别人倦了,我还是兴致勃勃,觉得归去总是一个遗憾。团体的行动没有法子违拗,过了些时我就独自前往。我独游时当然没有多钱,只是过很苦的生活,但心中更觉得畅快。到现在,我很愿作研究历史的旅行,可惜这种机会是不易得到的。
  在中学校的时候,我对于读书完全是一种兴致,并没有什么目的。所以读的书泛滥无归,随读随忘,一点没有着落。现在想去,只有一点可取处,就是因为什么书都看,无意中把眼光放得很大,不屑做书本上一家一派的舆台了。民国二年,进了北京大学预科;那年的冬天,章太炎先生在化石桥设立国学会讲学,我也报名往听。我向来对于教师讲书,总不甚留意,以为与其听他讲不如自己看书的明白,但这一回因为太炎先生的名望很大,所以竭力摄住了精神听讲。不幸太炎先生给袁政府捕去,这个讲学会仅仅开了二十余天。可是在这二十余天之中,他已经给我一个为学的骨干。他主张一个人为学须有宗旨;又说:“约的病仅止于陋,博的病至于胡乱得不成东西”。我从前的读书虽并不希望博洽,但确是没有宗旨,所以脑子里只有一堆零碎材料,连贯不起来。经了这一回的提示,顿时激起我连贯材料的欲望。我想我的为学,无论什么东西都好看出它的地位,不肯随便舍弃,满眼都是史料,可见自己近情的学问乃是史学,就要勉力做史学。那时我很想作一部中国学术史,名为《学览》,粗粗定了一个目录,钉了二百余本的卷子,分类标题,预备聚集材料。但一方面搜集材料,一方面须要有整理的方法才好;整理的方法应该怎样,太炎先生的著作与言辞中均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所以在民国三年以后,我很把治学的方法深思过几年。只是凭空组成的方法自己总不能满意。这般的访惶觅路,耗费了好多时候。民国六年秋间,胡适之先生到北京大学来担任中国哲学功课,一般同学都很奇怪,他们说:“西洋留学生如何会讲中国哲学广我初时也存此想,但后来愈听愈感动,觉得他讲的虽是哲学,不啻讲的史学,更不啻讲的是治史学的方法。他用实验主义的态度讲学问,处处是出我意外,人我意中。从此,我不但有了治学的宗旨,更有了治学的方法了。我从心底里发出快乐来,愈加增我研究学问的兴趣。我觉得中国的历史从来不曾用这个方法整理过,现在用了这个方法去做整理的工作,真不知可以开拓出多少的新境界。
  从民国六年到现在,已有六年多了,在理,我既有此趣味,又有此热忱,应当在学问上可以深造。不幸我遇适之先生那一年,即是先妻得病之年,那时南北隔阂,忧思悲愤的结果,竟成就了失眠的病症。从此,接二连三的家庭中发生事故,居住的地方和服务的机关也经过好几次的更换,我的生活至今不曾安定过。生活不能安定,失眠之症也就不会好,有时候一触即发,有时候不触亦发。别人夜中读书作文是一个很静美的境界,唯有我,这个静美的境界只得听它默默地流去了。日间呢,自从毕业之后,人事日繁,社会上责望日重,加以职务上的制限,很不易找到空闲。偶然生几天病硬把人事停歇着几天,在病榻中翻读几卷书,就觉得非常快乐。犹忆先妻死的一年,我的刚周岁的次女寄养在我的叔母处,有一天,她因事把我的次女送交我妻,同眠了一夜,这一夜我的次女的喜乐真是难以形容,看着她的母亲就笑,扪着她的母亲又笑。我回家时,我妻把这事告我,眼泪也进出了。我现在对于学问的眷恋,何啻襁褓之儿对于母亲的眷恋。但因了种种的牵制,竟把我与母亲分开了;偶然同眠得一夜,心花就要怒放。可恨同眠的机会真是太难得了!
  想来先生看到这里,一定要说:“你真太不知足了!你何曾离开过书本?”固然,我毕业之后服务的机关是图书馆,编译部,研究所,始终不曾离开过书本。但不离开书本不即是不离开学问:因为不离开书本只是受事务的驱遣去检查书本,不离开学问乃是我常得运用学问去驾驭事物。三四年来,我心中想研究的问题不知有多少,但能去研究的究有多少?我自己觉得我的学问骨干的实质还极薄弱,想多多吸收材料,但至今吸收了多少?我很想把我的生活上了轨道,使得研究的工作可以一步一步地进行,但上轨道的事情可在何年实现?三四年来,我在口耳之间未尝不得了些新东西,发表的文字也曾因人的强迫而作了几篇,书籍也曾得人的酬金而编成数册,但这些终究是畸零琐碎的,不成熟的,替人家做的,算不得学问。我们苏州有一句谚语,叫作“猫头上抓抓,狗头上拉拉,”我现在正是天天做这件事。若是拉拉和抓抓可以算作学问的,那么我确是在学问的生活之中了;否则恐怕这正是章实斋先生所骂的“横通”呢!
  我有一个癖性,凡是一件应做的事没有做,就觉得肩背上压着一些重量;等到做了,这身子就得一轻。我自从立下了这个为学的志愿,到今已有十年,但十年中能有多少时候称心做去,老是看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肩背上一天一天地加重;到如今,我真要担负不起了!我也想大声地呼唤:“我要压死了!有谁人肯来救我?救我的方法,就是供给我为学的费用,替我向社会中赎出这个身子。”然而谁人肯应呢?亦谁人能应呢?要是我做了外国人,我要研究学问,有政府的供给,有富人的资助,我不怕达不到这个志愿。但在现在的中国又如何可以作此想望呢!在此时此地去求人,结果无论你说得怎样的纯挚,只博得别人的鼻里轻轻的一嗤,又微微地笑道:“谁有闲精神管你的闲事来!”
  总结一句话,我现在所有的烦闷完全是志愿与生活的冲突。我自问在学问上是一个可以有为的人,只是社会上不能顺了我的性情用我,几乎把我的才具放在铁匣里封锁了。我在很无聊的时候,也未尝不想:“我的苦是苦在志愿上;要是把这志愿打消,只随着别人混过一世,这个痛苦也会没有的。”但我究是一个不会过混混生活的人,所以一转身又觉得与其混混而消除痛苦,反不如保存这志愿而加增痛苦为有意味了。然而永久只能保存这痛苦,永久只能注目在将来,作一个空浮的想望,到底也没有什么益处。“我的一生究竟如何?”这是我常好自问而又怯于自问的一句话。石岑先生!这一句话我也不希望你代答,因为明知这是代答不来的;只希望你知道我的心中长有此一段痛苦,推想世界上有许多同样的人有志于学问而不得成就的悲哀,发一长叹,我也就感激你对于我和我们的同情了!

顾颉刚上,民国一三年一月二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