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影像”(simulacre)、“幻象”(phantasme)与“生成”
“影像”和“幻象”是德勒兹的中期代表作《意义的逻辑》(Logique du sens)中所提出的一对重要概念。从“影像”到“幻象”的发展正是“生成”运动的鲜明体现,这个过程对于我们理解“女性”概念的发展演化是有着重要的意义的。
德勒兹是通过对柏拉图的辩证法的深入反思而提出问题的。从词义上来说,simulacre是指fausse apparence,即“虚假的表象”,而“表象”从词义上来说则是“存在的感性表现、与自我相关者相对立”[2]。“自我相关者”在柏拉图这里即是超越的理念和本质,而其“感性”的表现则是“分有”和“模仿”理念的可变的、具体的事物。无论是“分有”还是“模仿”,都预设着“本质”的独立和超越的地位,而作为“感性表现”的“表象”虽然与“本质”之间存在着“对立”,却仍然是从根本上从属于“本质”自身的等级体系的。因此,说“影像”不是“真正”的“表象”,也就是说,它构成了对于“本质世界和表象世界的废黜”[3](斜体字为原文所有),它不从属于“本质”-“表象”的对立的等级体系,它不是对于作为“原型”的理念的模仿和分有,相反,它始终处于整个体系的“外部”。
这里,我们必须区分柏拉图哲学的两种“划界”(division)的概念。一种是体系“内部”的“划界”:如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六卷中按照真实性的程度(“实物”-“影子”之间的关系)对于整个存在领域进行的“划分”(首先分为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随后按照同样的“比例”又可以在这两个领域的内部进行再次区分),而最高的存在的根源和原则正是“善”的理念。但是正如德勒兹所指出的,这种内部的“划界”和“区分”不是最为根本的,因为它总是预设着一种“选择界限”(sélectioner des lignées)[4] (“lignée”在法文中有“家系、世系”的含义,这个词正是强调着体系理念内部的等级关系和内在统一的传承关系)的步骤:即,处于整个体系顶端的是“太阳”自身,但是很显然,对于太阳自身的直视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通过无限的运动去接近这个最高的理念;同样,与此相对的,处于等级最下层的则是理念的光线所不能达到的“黑暗”的深渊(非存在、无),这个黑暗可以说是构成了整个的理念体系的“绝对的外部”。因此,柏拉图所始终不能回避的一个根本的难题正是如何确定这个把理念的光线和作为“无”的绝对的“外部”相区分的那个“模糊”的“界限”——即已经开始摆脱了理念的“原型-模仿”体系,但又不是完全的黑暗和虚无的那个“界限”或“领域”。这个“领域”正是“影像”(simulacre)的领域:很明显,“影像”不从属于模仿的秩序,它是游离于事物“自身”之外的存在(“影像”的原则不是与理念的“相似”而毋宁说是“不相似”),但是,它又不能等同于无光线的彻底“黑暗”,否则我们对于它就不能有任何的把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影像”正是“内部”和“外部”之间的“界限”。因此,“影像”始终构成了对于理念体系的一种来自“外部”的威胁,而“选择的步骤”正是要在能够进入体系内部的“摹本”(copie)和不能归属于内部秩序的“影像”之间进行“筛选”(sélectioner)。这就是另一种“划界”,也是更为根本的“划界”:在“内部”和“外部”之间的“划界”。
“界限”或者说“线”(ligne)这个概念在德勒兹的哲学中处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5]结合德勒兹在后期经典之作《千座高原》(Mille plateaux)中的三种“线”的概念,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理解柏拉图体系中的“选择界限”的操作。在《千座高原》的第八章中,他详细区分了三种类型的“线”:ligne de segmentarité dure(严格分隔线)、ligne de fuite(逃逸线), 以及在二者之间的ligne de segmentation souple(动态分隔线)。柏拉图的理念体系内部的“划界”正是通过确立“严格分隔线”而进行的:比如柏拉图的《哲人篇》中的辩证法的“区分”的步骤(从一个最高的“种”开始向下不断的进行“属”的“划分”:其中高层次和低层次之间(“种”和“属”)的秩序是固定的;同样,同层次之间的界限(“属差”)也是明确的)。与这种“严格的分隔线”相比,“动态的分隔线”则更为灵活,前者强调的是稳定的“结构”,而后者揭示的则更多的是各个部分之间在时间中所形成的运动的态势。但是,这两种线都还仅仅是体系的内部的“划分”(尽管“动态的分隔线”已经揭示着转化的机制和可能性),而“影像”则是“逃逸线”的运动轨迹,这个“模糊”的界限并没有明确的起点和终点,它源自体系的内部,但却消失在“外部”的黑暗之中,它揭示的是体系的不稳定的、不清晰的、无法最终划定的边界,是体系的内部的“同一性”不再有效的界阈。“总之,在影像之中有一种生成-疯狂(devenir-fou),一种生成-无界限(devenir-illimité)……”[6]。这里鲜明地揭示出“影像”和“生成”之间的内在关联,同时也揭示出“生成”正是一种“抹去”、“模糊”“内部”和“外部”“之间”的界限的运动。用德勒兹自己的话来说,“生成”总是表征着一种“在……中间(《entre》),之间(au milieu),邻近(adjacent)”[7]。然而,这种“之间”的运动所要表达的绝不是所谓的“中项”或者说“平均”的状态,因为“中项”总是相对于两端而言的,但是“生成”却没有明确的起点和终点,毋宁说,所谓的端点仅仅是生成的一种暂时的“中止”和附随的“效果”。
我们看到,“影像”所蕴涵着的“生成”运动包含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是从“内部”向“外部”的逃逸的运动,一个则是“外部”向“内部”的突入。而二者从根本上来说则是相关的。“外部”之所以能突入“内部”,正表明“内部”并非一个独立和封闭的同一性的领域,相反,它内部已经包含着异质性的要素,已经包含着转化和向“外部”开放的可能[8](正如“动态的分隔线”所揭示着的)。但是,“影像”却并没有充分表征出这种相关性。“影像”虽然是处于“内部”和“外部”“之间”,但它从根本上来说仍然还是一个象征着“外部”的“黑暗”的概念,因此,它总是带有着消极的、否定的含义:作为“同一性”的“颠覆”、作为“模仿”的秩序的“否定”,而这也是德勒兹说在“影像”之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疯狂”的原因。正如福柯在早期的《古典时代疯狂史》中所详尽分析的“疯狂”其实也是一种介于文明和自然“之间”的“生成”的运动,但是,他后期却没有再继续这个思路,也是因为“疯狂”还是带有着太多的否定的含义,而正是这种含义使得它不能真正揭示“生成”的双重性,反而有重新堕入二元对立的框架之中的危险。“影像”的“疯狂”也兼具如此的危险性,因此德勒兹用更为积极的、具有创造性的“幻象”(phantasme)的概念来对其进行补充和引申。
最关键的一点是,“幻象”所要揭示的并不是“秩序”的阙如(不是秩序的“对立面”和“否定”),并不是如“影像”所揭示的那种彻底的混沌的“深渊”,而是“另一种”“秩序”、即“生成”的秩序,而这种秩序是比同一性的秩序更为“根本”的秩序,或者说,后者仅仅是前者所产生的一种“效果”。如果说“影像”所揭示的是与“同一”相“对立”的“差异”的话,那么,很显然,“幻象”所揭示的就是产生“同一”的更深层的“差异”运动。《意义的逻辑》第30个系列的主题正是“幻象”。德勒兹指出了“幻象”不同于“影像”的根本的特性正在于其所产生的“表层”(surface)的“效应”,而作为“表层”,它“超越了内部和外部,因为它具有如此的拓扑学的属性,即通过使‘它的’内部的侧面(côté)和‘它的’外部的侧面相互关联(mettre en contact)从而展开(déplier)为一个单一的层面(côté)。”[9]因此,“幻象”不是如“影像”那样致力于表现着一个“疯狂”的“外部”的威胁和躁动,而是真正处于内部和外部之间的“表层”,这个表层使得内部的要素和外部的要素能够进入开放的自由游戏的“相互关联”之中。“幻象”不是一个否定性和颠覆性的过程,而是一个真正的处于“之间”的媒介,只有它才使得内部和外部之间能够形成自由的沟通和转换,这也是“生成”运动的真正的秩序。这正是“展开”(déplier)这个非常贴切的词的深刻用意:一方面它表明“幻象”是对“深层”的“展开”,它释放出“深层”之中的要素,让它们上升到“表层”;另一方面,它又是对于“内部”的展开,它使得内部的要素不再被束缚于结构严格的同一性的体系之中,而是被释放出来,进入与外部要素的沟通互动之中。因此,在“幻象”之中,实际上最终不再有外部和内部的区分,而是只有《千座高原》中所描述的“共生的异质性”(multiplicité de symbiose)[10]的状态。“表层”的作用从根本上说正是在于维持这些差异的要素之间的真正的“差异”的关系而防止它们再次被从属于一种超越的“同一性”的秩序或者说再次堕入混沌的“深层”之中(也即德勒兹所说的“内在性的平面”和“超越的平面”之间的差异)。
因此,对于“生成”来说,作为“幻象”的“表层”实在是非常关键的环节。虽然如此,“幻象”这个概念在后期的德勒兹那里却基本上被弃用,这大概是由于从字面上看来它还是带有太浓厚的“虚构”、“幻觉”的含义,而德勒兹所强调的“生成”绝非仅仅是想象和人为构造的观念,而是“现实”的运动。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所有的生成运动中最为根本和关键的“生成-女性”[11]的深刻内涵。
(二) 从“影像”到“生成”:从“肖瓦尔特”看“生成-女性”的内涵
肖瓦尔特的《她们自己的文学》无疑是女权主义批评的经典之作。然而,把它归入“女权主义”(Feminism)实在是非常不合适的,因为在肖瓦尔特看来,而所谓的“女权主义”只是“女性”文学演变的一个中间的和过渡的阶段而已。
她所描述的这种从“女性”(feminine)到“女权”(feminist)再到“女人”(female)的发展线索也正对应着“女性”逐渐摆脱自身的“影像”的地位而进入“生成”的运动的过程。在全书的一开始,她总结了这三个阶段的各自的特征:即从“模仿”(imitation)到“反抗”(protest)再到“自我的内在同一性的发现”(self-discovery)。[12]这种分析可以说是精辟入微。由于本文的特性,我们忽略对于具体的文学史的背景和细节的分析,而直接切入其概念内涵的剖析。
首先是“模仿”的阶段。这正是上节所论述过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体系“内部”的等级关系。在这个阶段,在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是男性的价值,因此,女性的价值正在于“模仿”、或者说尽可能地接近这种作为“原型”的价值模式。这当然不是抹煞女性和男性之间的明显的差异,而是说,女性自身的价值并没有真正独立的地位,它从属于主流的男性权威并只能从后者获得自身的合法性的证明(justification)。因此,当时的所谓的“自我”、“主体”等概念都只是男性主导地位的象征,而女性的价值则仅仅体现于“婚姻”、“家庭”等等以“自我牺牲”来辅助男性中心地位的关系之中。但是,女性写作的兴起开始瓦解了此种价值等级。从最原初的动机来说,女性的写作正是出于一种“自我表达”的需要、一种对于自身的独立的价值合法性的诉求。但是,“模仿”男性“原型”的被压抑的地位却使得这种自发的动机遭到严重的扭曲,这体现于这个阶段的女作家所面临的几乎难以承受的矛盾(或者用肖瓦尔特的话来说,即在“自我肯定的实践”中存在着“巨大的危险”[13]):一方面,当她们真正以文学来自我表达的时候,那些体现了“女性”价值的优秀文学却被主流的男性“原型”风格的卫道士横加贬抑,而那些从女性写作的角度来说毫无创意的平庸作品却在被大加赞赏的同时又被作为“女性”缺乏“创造性”的铁证;另一方面,真正的“危险”在于,在一个女性价值处于“顺从”地位的社会之中,强调“自我-肯定”的写作实践很容易导致女性角色的迷失从而导致深深的自我怀疑甚至自我的否弃。这也是她全书中所强调的“爱”(love)和“艺术”(art)之间的冲突:前者要求“女性”自我牺牲,而后者则强调女性的“自我肯定”。
由此,备受压制和贬斥的女性写作很自然地进入到第二个阶段,即强调极端的“反抗”的“女权”阶段。之所以说这个阶段仅仅是过渡的阶段,正是因为在这个阶段,“女性”虽然开始否定、批判“模仿”的秩序,但是,这种“反抗”所拥有的却始终是一种“影像”式的“疯狂”的、扭曲的力量。在这个阶段,女性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独立的、不同于男性的价值所在,但是,她们又无力撼动、改变主流的压制性的价值体系,因此就只能采取一种来自“外部”的立场,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逃向外部”的立场:当她们始终无法在身处的现实的社会中实现应有的“自我肯定”的时候,这种向“影像”的外部的逃逸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倾向。肖瓦尔特在总结这个阶段的时候所提出的一个鲜明的意象(也是其全书的核心意象)就是所谓的女性的“封闭”的空间,这个女性自我放逐的空间的特征就在于:首先,它并不是一个“现实”的空间,而毋宁说是女性自现实之中逃逸而出的虚构的象征的世界;其次,这个空间是“封闭”的,它拒斥着男性的主流价值的“进入”,同时对女性自身的价值进行着一种“疯狂”的“捍卫”。与“影像”自身所具有的幻想性、疯狂的威胁相一致的是,这个时期的女性写作总是采取着梦幻、寓言、幻想等等的极端扭曲的方式:最典型的比如当时的代表作家Olive Schreiner小说中的女性的“魔幻化”的倾向和典型的“幽闭恐惧症”(claustrophobia)。[14] 因此,第一个阶段的“女性”的内在的矛盾没有得到克服反而进一步加剧:从自我否定和怀疑到自我毁灭。“幽闭恐惧症”正表现着“女性”既渴望着如此的封闭的、独立的“私人的房间”,但是同时又不能承受“影像”的“疯狂”力量的重压而始终渴望着从这个“空间”中逃离。肖瓦尔特非常深刻的总结道:这个“内在的空间”(inner space)既是高扬女性价值的“避难所”(sanctuary)又是女性在其中倍感压抑和折磨的“监牢”(prison)。[15]
正如我们上一节所说,“影像”所体现的更多的是作为否定和对立的“外部”的“疯狂”的突入,因此,与其说这个幻想性的、与世隔绝的“私人的空间”体现了女性的内在力量,还不如说它恰恰是女性的无力和绝望的鲜明体现。看来,女性写作必须以一种更积极、更具创造性的样态出现,或者说,最关键的一点是,女性必须要找到真正“进入”现实世界的途径而不是仅仅萎缩于狭小的空间中以幻想的“影像”来进行消极的“反抗”。然而,我们发现,当肖瓦尔特通过对文学史的全新解读深刻地分析了女性写作的种种悖论之后,却仍然未能提出真正的进入现实的途径。她所说的第三阶段,即“女性”的“自我发现”也无非是前一个阶段的深化而已:虽然这时“私人的房间”不再作为抵抗的“避难所”,而是作为孕育新生的空间,但是,缺乏实质性的变化,这种希望仍然是虚妄的。
第三阶段的代表作家正是英国最杰出的女作家弗吉尼娅•伍尔芙(Virginia Woolf),而从德勒兹和肖瓦尔特对于这位文学大师的迥异的分析,我们正可以发现前者的“生成-女性”的概念怎样从根本上突破了女权主义文学批评的经典框架。二者的一个根本区别正体现于:肖瓦尔特关注的是伍尔芙的《一个人的房间》,从而认为她并没有超越传统的女性“私人空间”的美学趋向;而德勒兹则更关注其晚期巨著《海浪》,在他看来,伍尔芙通过写作所实现的正是“生成-女性”的海浪般的运动。
肖瓦尔特的最根本的理论上的悖论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她始终未能摆脱作为“女性”写作、为“女性”而写作的女权主义的框架。她所谓的女性的“自我发现”的第三阶段也无非是在“私人的空间”中来重新发现“女性”自身价值的“内在的同一”,换言之,她所做的,正是想要以男性的主流价值体系的模式来重新构造一个女性的价值体系:这个体系有着内在同一的核心价值和支撑这种价值的“传统”的演进。
但是,另一方面,她又敏锐地认识到,“女性”并不具有可以与“男性”相参照的那种“同一性”的“价值”和“传统”:首先,女性写作并不具有一个连续的“历史”的过程,相反,它体现的恰恰是一种反-历史的“不断的断裂”(perpetual disruption)的过程[16];其次,“女性”不具有“男性”本位的同一性的“自我”的概念,因为女性的写作总是体现出一种对“前-自我”、“去-人格”(depersonalize)[17]的流动、多元、异质、碎裂的生命体验的强调。[18]这种风格从“女权”阶段一直延续到伍尔夫,成为女性写作的标志性的特征。
很显然,肖瓦尔特理论中的这两个方面是很难无矛盾地协调在一起的。当“女性”自身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异质共生”的系统的状态之时,那么又怎样能把她建构成为一种足以和男性价值相抗衡的价值体系?怎样理解如此样态的“女性”在“现实”中的地位?我们上一节所提到过的“生成”运动看来能够成为一种沟通的途径。肖瓦尔特把“雌雄同体”(androgyny)作为伍尔芙的代表性的概念,但是这个概念所体现的恰恰是伍尔芙在两性的价值“对立”之间摇摆不定的不成熟的状态。与“雌雄同体”相比,德勒兹所侧重的其晚期的“海浪”的象征才是伍尔芙超越性别对立而趋向“生成”运动的真正标志。
在肖瓦尔特看来,真正的“秩序”看来只能是一种“内在的同一”的秩序,因而这也成为“女性”所要趋向的目的:作为“女性”写作或者为“女性”写作都从根本上预设着如此的一个核心的整体性的价值所在:写作的目的或者是捍卫这个体系(作为“女性”写作)、或者是追求这个体系(为“女性”写作)。
然而,在德勒兹看来,真正的“秩序”恰恰是“差异”所形成的秩序,而“同一”只不过是“差异”所产生的一种“效果”。因而,“生成”是更为根本的秩序,而“生成-女性”又是所有的“生成”运动的“关键”。上节已经论述,“生成”是“表层”的“效应”(“在……之间”:),这表现于它一方面同时“展开”“内部”的同一性结构并“释放”来自“深层”的要素,另一方面,它又起到一个维持差异的要素于“差异”的状态中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女性”写作可以说是最为典型的“生成”的运动。正如伍尔芙所说的,“我伸展自我,就象是弥散在我最熟识的人们之间的轻雾”[19],而这种“自我消散”的伸展运动的最高的形式就是《海浪》中在不同的人物、性别、年龄等等之间的那种种模糊界限的生成运动。如德勒兹所指出的,“生成-女性”中的“女性”不是与男性相对立的“实体”[20]、也不是“严格分隔”的社会“结构”中的“要素”或者“部分”(segment)(而这些恰恰是女权主义的“作为女性写作”的口号所想要竭力争取的“进入”现实的途径),结合我们上节所提到的,“女性”既不是“生成”的“起点”也非“终点”,因为“生成”没有超越于其运动过程之外之上的“目的”和“本质”。用德勒兹的总结性的话来说,“我们只是想指出,生成-女性的这些不可分割的方面首先应该做别样的理解:即,既非模仿也非采取一种女性的形式(forme fémine),而是释放出那些微粒(particules),这些微粒形成一种运动和止息(repos)的关联,或者说进入一种微观-女性(micro-féminité)的邻近区域之中,即,在我们的身上产生一种微观的女性(femme moléculaire)”[21]。这并非是幻想的篇章,相反,它描述的是“生成-女性”的“现实”的运动。首先,如我们前面反复强调的,女性不是男性“原型”的“模仿”,同样,也不具有自身的同一性的“形式”(forme)(“模仿”的另一个变种);其次,“生成-女性”是“微观的”、“克分子”层次的“微粒”(近似的概念比如《意义的逻辑》中的“奇点”(singularité))之间的“运动”和“止息”,即它是在所有的“同一性”的形式之下的原初的差异的运动,这里,不仅仅男性∕女性之间的“形式”上的“对立”被瓦解(“雌雄同体”),甚至任何的“形式”和“结构”(“自我”、“主体”、“种族”、“性别”等等)之下的那些微观的差异运动都通过“生成-女性”的写作实践被释放(“海浪”);最后,更根本的,这种“生成-女性”并不是“女性”自身的独有的特性,相反,任何在“我们自身”中释放差异要素的运动都是“生成-女性”的运动。而正如我们前面在女性写作的独特性中所体会到的,之所以“女性”能够成为所有“生成”的关键,正是因为“女性”本身就已经在“生成”之中了。“多元性是一与他者之间(de l’un et de l’autre)的差异,而生成则是一与自身(avec soi)之间的差异”[22],正是因为女性不断制造自身差异的生成运动才使得“多元性”得以展开并维持在差异的关系之中。
(三)结语
肖瓦尔特向我们揭示了“女权”运动在概念上的不充分性,而德勒兹则进一步地向我们揭示了“生成-女性”这一可选择的(alternative)前景。这也让我们澄清了国内学界在“女权”、“女性”等概念之间的含混的状态。
其实肖瓦尔特自己后来也已经意识到了“生成”运动的可能性。她在1999年为《她们自己的文学》添加的一章中研究了女性写作在进入80年代之后的新近发展,其中的代表作家Carter Country就在不同的文化、地域、种族、民族、性别、文学风格、艺术形式等等之间进行着自由的穿越,用肖瓦尔特的话来说,她始终是一个外在者(Outsider)[23],或者更准确的说,她始终处于不同的“形式”和“领域”“之间”,她总是在途中(au mileu)。这种“生成”的姿态可以说是当今西方女性写作的典型特征。
而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当代中国女性写作中的“生成”意识的普遍的缺失。如果说稍早一点的代表作家比如说陈染的“私人写作”专注于对于女性的“自己的房间”的“影像”虚构的话,那么当今至为流行的“身体写作”甚至可以说是“女性”写作的一种倒退:这种从肉体体验的层次强调女性经验的特殊性的写作方式从根本上来说仍然是一种对于“女性”的“实体化”的处理,因而仍然是一种典型的“作为女性写作”的立场。能够摆脱性别的束缚而进入对于女性自身的“生成”样态的探索的似乎只有残雪,其写作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对于“同一性”的抵抗、对于界限的模糊、对于流动的碎片式的体验的文学的把握等等,都使得她的文学代表了当代中国女性写作的前沿。
[1] devenir即英文中的becoming,这里译成“生成”而不是“成为”正是强调其动态的特性。
[2] 本文中的法文释义皆取自权威性的《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年版)
[3] G. Deleuze, Logique du sens,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69, p292.
[4] 同上,p293。
[5] 对德勒兹的“线”的概念的一些深入分析,尤其请参见David Lapoujade的新作Gilles Deleuze(Paris: adpf, 2003)中论“线”的一章。
[6] G. Deleuze, Logique du sens,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69, p298.
[7] G. Deleuze&Claire Parnet, Dialogues, Paris:Flammarion, 1996, p38。
[8] G. Deleuze, Mille plateaux,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80, p293
[9] G. Deleuze, Logique du sens,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69, p246.
[10] G. Deleuze, Mille plateaux,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80, p305.
[11] “所有的生成都始自并经由生成-女性。它始所有其它的生成的关键(clef)。”同上书,p340。
[12] 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British Women Novelists from Brontë to Lessing,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年版,p13。
[13] 同上,p24。
[14] 同上,p195。
[15] 同上,p264。
[16] 同上,p11-12。
[17] 同上,p282。
[18] 尤其请参见p286-287上伍尔芙《一个人的房间》中所描述的种种写作时的意识状态。
[19] 转引自G. Deleuze&Claire Parnet, Dialogues, Paris:Flammarion, 1996, p39,原文为“Je m’étends comme de la brume ENTRE les personnes que je connais le mieux”注意其中的ENTRE(在……之间)是以强调的大写形式出现,中文翻译则以加粗形式表示。
[20] G. Deleuze, Mille plateaux, 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 1980, p337。
[21] 同上,p338。“moléculaire”直译即“克分子”的,这个物理学的概念在这里强调的是在“宏观”的“结构”和“形式”之下的“微观”的生成运动。
[22] G. Deleuze, Nietzschie et la philosophie, Paris: P.U.F, 1962, p216
[23] Elaine Showalter,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British Women Novelists from Brontë to Lessing,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年版,p323-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