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八十年代能去台湾,台大的女生一定会把你撕碎!”傅伟勋对李泽厚如是说。李听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有一回泽厚演讲完,台下仍有四女生看着他不走。他下了讲台向她们走去,她们却忽的一下子跑开了。泽厚说这是令他最难忘怀的。有《浮生论学》讲到的这些典掌,将来的学术史还怕没有好看的材料么?可是最见泽厚仍是性情中人,骨子里是一诗人耳。然而我更感兴趣的是“论学”的内容。下面也拉杂说一说。
  李泽厚自称儒学第四期,贬唐(君毅)牟(宗三)为第三期(宋明)的回光返照。宋明儒学是回应佛教,唐牟是回应西学(尤其是苏俄),李回应什么?不清楚。他很自觉接着梁(漱溟)讲。梁说儒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生活。梁是针对熊(十力)说的。李也特重吃饭穿衣和情本体。不过今天来看他并没有给人什么新鲜东西。没有提升,没有颠覆,没有结构,没有建立。松散得像散文,像生活本身。确是百姓日用而不知。却少了“高明”一路。梁说生活,只是“思无邪”;而李说生活,直“咂嘴巴”而已。思想和哲学的创造,不能高明,尽说常识,就不如去做生意。所以泽厚也鼓励知识人去多做生意。于是,他的情本体,也说流于庸言庸行、小资情调。对于危机中的知识人,一点用都没有。而且,也并不能保证这样的“本体”与工具的“本体”不打架。
  泽厚也提出不少说法,如“巫史传统”、“实用理性”、“一个世界”、“乐感文化”、“儒道互补”等。确也能抓住中国文化的特质,或某些重要因素,足见其聪明,尤其是他不用考证,少引原文,无视细节,不讲训诂,就能直凑单微,作见本见体之论,确有才气,长于综合与直觉。然而,一来,这是他学通了文史哲宗艺之后的表现,功夫在台下。“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这里有功力与直觉的美。二来,他的一些说法,毕竟是粗,经不起科学的追问。如云“德是一种宗教的神圣感,化而为一种道德的神圣感”(德有多端,你说的是什么“德”,谁之德?)都似是而非。又如他把中国文化的一切重要特质,都归因于巫的转世存活,这更是大而化之。我的一个朋友说寄贺卡也是巫术。那我更可以说,我现在坐在电脑前“码字儿”也是巫术。当然我那朋友对巫术倒是真的具有一份intellectual integrity(知之诚笃),而泽厚多是些意见、看法。
  李泽厚算是一“异数”。五十年代开始发表的人,他几乎可以算是唯一成功的学人。然而这个年代的弱点,他几乎都有。如:不对当代史作最真诚的反思批判,而对其要害讳莫如深。如“吃饭哲学”,与意识形态中所谓只重技术因素,如出一辙。物质主义的最大问题在此(他为何不追问下去:吃饭是谁吃得好?为什么?怎样才吃得公正?吃饭的规则有哪些?);瞧不起考证(或不懂考证训诂之学),也是时代烙印(此种学问成为被扫除打倒之列);对文化也缺乏同情的了解(这是这个时代的通病)。他既没有唐牟那样的智的直觉,良知呈现,也没有钱(宾四)陈(寅恪)的史学睿识,所以不免浅、滑。说“德”像说一个化石,说“情本体”像跟谁斗争,说“悦心悦意悦志悦神”,那样简单像搭积木,一看即知缺民国学术素养。
  
  《浮生论学》(李泽厚、陈明对谈录),华夏出版社2002年出版。
  
  (原载《书评周刊》02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