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uny)参观一个犹太祭祀物品的展览,特意指给他看“微雕在两颗麦粒上的完整的以色列颂诗”。

       缩微变小是为了便于携带——对于游荡者或难民来说,这是一种理想的拥有物品的形式。本雅明既是一个游荡者,四处漂泊,又是一个收藏家,为物品所累。他总是处在游荡和收藏的激情之中。缩微就是使其隐藏。本雅明被那些极小的物品所吸引,就像被所有需要解释的东西所吸引一样:纹章,字谜,手迹,等等。缩微还意味着使其无用。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把一件物品缩小到超出正常的形态,也就是把它从原来的意义中解放了出来——它的微小成为它身上最显著的特征。它既是整体(因为它是完整的),又是碎片(因为过小的规格,不正常的比例)。它变成了无功利地沉思和狂想的对象。热爱小东西是孩子式的感情,超现实主义开拓了这种感情。本雅明发现,超现实主义者眼里的巴黎是“一个小世界”;他们对摄影的看法也是如此,超现实主义者把照片当作谜一般难懂、甚至是荒谬的事物,而不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美的对象。本雅明对此有非常独到的论述。患忧郁症的人总是深感类物统治(the dominion of the thing-like)的威胁,而超现实主义者的趣味却嘲弄揶揄这种恐惧。超现实主义对于情感的伟大贡献在于,它使患忧郁症的人快乐起来。

      “患忧郁症的人允许自己享受的唯一乐趣,也是强有力的乐趣,就是寓言。”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写道。他断言,寓言确实是患忧郁症的人阅读世界的典型方式,他还引述了波德莱尔的话:“任何事物对我来说都是寓言。”寓言表现为从僵化、无意义的事物里提取意义的过程,这正是德国巴罗克戏剧的典型方式,也是本雅明的重要研究对象波德莱尔的典型方式;而且,寓言可以转化为哲学论证和对事物的精微分析,这也正是本雅明自己运用的方式。

       患忧郁症的人把世界本身看作一个物:避难所,慰藉物,迷幻药。去世前不久,本雅明曾经打算写一篇关于迷恋缩微物品的文章。这个打算似乎是一个老计划的继续,在此之前,本雅明曾想写一篇文章谈论在歌德的《威廉·麦斯特》(wilhelm Meister)里出现的一个故事: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女人实际上是一个小人,暂时获得了和正常人一样大小的身材。男人无意中随身携带着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缩微的王国,那个女人就是小人国的公主。在歌德的这个故事里,仅就字面的意义而言,世界被缩微成了一个可以收藏的物品。

       就像歌德故事里的那个盒子一样,一本书不仅是世界的一个断片,它本身就是一个小世界。书是世界的缩微,读者栖居其中。在《柏林记事》里,本雅明唤起了童年的迷恋和狂喜:“你不是在阅读书籍,而是居住在里面,在行与行之间逗留闲荡。”一个孩子的谵妄的阅读,最终变成了写作,一个成年人萦绕于心的事情。在《开箱整理我的藏书》一文中,本雅明说,最值得称赞的获得书的方法是写书;而最好的理解书的方法,是进入书的空间:他在《单向街》里说,除非把一本书抄一遍,否则就不能真正理解这本书;一个人在飞机上无法真正观赏一片风景,除非他徒步从那片土地上走过。

“意义的总额恰好等于死亡的在场和衰朽的力量。”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里写道。这使得一个人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在“已经死掉的过去——我们委婉地称之为经验的东西”——中发现意义成为可能。因为过去已经死了,人才能够阅读它。因为历史已经被崇拜为物,人才能够理解它。因为书本身就是一个世界,人才能够进入其中。书对于本雅明来说是另一个在其中游荡的空间。一个土星性格的人,被别人注视时,本能的反应就是垂下眼睛,望着角落,或者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笔记本,或者以书为墙,遮挡住自己的脑袋。

土星气质的一个特征是对自己意志的内在惰性倍加责难。由于坚信自己意志薄弱,患忧郁症的人付出超常的努力来培养意志。如果这样的努力成功了,结果就会是,过度生长的意志往往采取强迫的方式使自己献身于工作。譬如波德莱尔,常常为自己的“倦怠漠然——修道士的毛病”而感到痛苦,他在许多封信的结尾和私人日记里,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不间断地工作,除了工作什么也不干。(笼罩在“意志的每一次失败”——这也是波德莱尔的说法——之上的绝望,总是引出现代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牢骚抱怨,如果一个人既是艺术家又是知识分子的话就更甚。)这样的人注定要拼命工作,否则的话就可能什么事情也不做。就连梦想也被忧郁气质的人用于工作,他们也许试图培养一种迷幻状态,就像做梦;或者寻求到某种集中精力的途径,就像一些毒品所能提供的那样。波德莱尔的消极经验在超现实主义那里却得到了积极的强调:超现实主义非但不为意志力的匮乏感到痛惜,反而将其抬高到理想的境地,声言也许可以依赖这种梦幻似的状态为写作提供材料。

       本雅明几乎总是处于工作状态,总是期望自己能够做得更多,对于作家的日常存在,他思考得很多。《单向街》里有好几个地方谈到作家工作的方式:最佳的条件,时间的安排,写作工具的选择,等等。他给朋友写了大量的书信,这样做的部分原因,就是要以此记录编排自己的工作,汇报计划的进展,从而使他确信自己的工作成果。他作为一个收藏家的直觉对他大有助益。因为学习也是一种收藏和积累,本雅明的笔记本摘录了许多日常阅读中遇到的语句和段落,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一有机会就打开来大声念给朋友们听。思索也是一种收藏和积累。至少在初级阶段是:他有意识地捕捉飘忽游离的想法,在给朋友的信里进行简短的论证,重写未来的计划,记录自己的梦境(《单向街》里就讲述了几个梦),保存自己读过的所有书的书目k(肖勒姆回忆到,1938年,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巴黎看望本雅明,看见他的一个笔记本记着最近读的书,其中有马克思的《雾月十八日》,标号为第1649。)

患忧郁症的人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意志的英雄?通过某种途径,使工作成为一种麻醉品,成为一种自我强制的行为。(“思索是一种高级的麻醉品”,他在论述超现实主义的文章里写道。)事实上,患忧郁症的人最容易耽溺于麻醉品,真正成癖上瘾的经验往往是独自吸食的结果。二十年代末期,本雅明在一位医生朋友的监督下,有一段时间吸食过大麻,结果从未自我放任失态,一切正常。吸食大麻的体验成了他写作的材料,而不是逃避意志约束的方式。(本雅明很想写一本论述吸食大麻的书,并把它作为他最重要的写作计划之一。)

需要孤独——以及由此带来的苦楚——是患忧郁症的人的又一个特征。为了完成工作,一个人必须处于孤独之中,至少不能受任何长久性关系的束缚。本雅明对于婚姻的消极态度,在论歌德《亲和力》的文章中表露得相当明显。他心目中的英雄——克尔凯戈尔、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卡夫卡、克劳斯——都没有结过婚;肖勒姆谈到本雅明对自己的婚姻的看法,认为“对自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本雅明1917年结婚,1921年之后与妻子分居,1930年离婚。)自然的世界,自然关系组成的世界,对忧郁气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柏林童年》和《柏林记事》里的自画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疏离的儿子;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有一个儿子,生于1918年,三十年代中期和本雅明的前妻移居伦敦),他一点也不懂得怎样来处理这些关系。在患忧郁症的人看来,家庭关系所体现的自然形式,会导向一种错误的主观性、情感性;它是个人意志和独立性的负担;它损害了个人的自由,使他无法集中精力工作。它同时还是对于人性的挑战,而忧郁症患者预先就知道,自己是不能胜任这种挑战的。忧郁气质的人的工作风格是沉浸其中,全身心投入。作为一个作家,本雅明具有超凡的专心致志的能力,他在两年内完成了《德国悲剧的起源》一书,其中某些部分,据《柏林记事》声称,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写成的,那些漫长的夜晚,他就坐在一个爵士乐队的旁边写作。尽管本雅明多产——有几个时期,他每个星期都给德国的报刊杂志写稿子一一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再也写不出一部通常长度的著作。1935年本雅明在一封信里说,他是以“土星的节奏”写作《巴黎:十九世纪之都》。这本书1927年就开始动笔了,本来以为两年内就可以完成。本雅明的性格似乎只适合写短篇文章。这种忧郁型的人情绪强烈,容易精疲力竭,好像给写作设立了一个天然的长度,而本雅明恰好在这种长度内就能很好地阐述他的观点。他的主要文章似乎都结束得恰到好处,它们还没有走到自我毁灭的那一步就戛然而止。

       他的行文语句似乎天生就不循规蹈矩,不接前连后,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第一句或者最后一句。(“在写每一个新句子的时候,一个作家必须停下来,然后重新开始。”他在《德国悲剧的起源》的开场白里这样说。)精神和历史的过程被展现为概念的舞台造景,观念被推向极端,智力的洞察令人头晕目眩——这一切构成了本雅明思考和写作的风格。这种风格被不正确地称为格言式的,其实称之为“定格的巴罗克”(freeze—frame baroque)也许更恰当些。实施这种风格是一种折磨,在他凝聚着全部注意力的内向的目光溶化主题之前,他仿佛要让每一个句子都说出所有的意思。这大概不是夸张:本雅明告诉阿多诺,在论述波德莱尔和十九世纪巴黎的书里,他不得不把每一个想法从那些让他发疯的段落里用力抢夺出来。

类似于被迫过早地停下来的恐惧隐藏在语句的后面,那些语句就像塞满了运动的巴罗克绘画静止的表面一样浸透了意念。在给阿多诺的一封信中,本雅明描述了第一次阅读阿拉贡的《巴黎的乡巴佬》(Le Paysan de Paris)时的心荡神驰,正是这本书激发他写作《巴黎;十九世纪之都》的灵感。“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我最多只能读两三页,因为我心跳得那么响,以致于不得不让书从手中掉落。这是什么样的警告啊一心力衰弱是本雅明精力和激情的隐喻性限度(他患有心脏病)。他把心脏的强健当成一个作家取得成就的隐喻。在一篇称赞克劳斯的文章里,本雅明写道:“如果风格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能够使作家自由地驰骋于语言思维的长度和广度而不陷于平凡无趣,那这主要得之于心脏承受伟大思想的力量,它把语言的血液通过句法的毛细血管输送到肢体最遥远的地方。”思考、写作说到底是一个精力和耐力的问题。隐喻型的人由于感到自身缺乏意志力,就会产生一种需要——需要他所能够聚集起来的所有毁灭性的能量。

“真理拒绝把自己纳入知识的范畴。”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写道。他那粘稠密集的行文记录了这种拒绝,其中却没有对谎言散布者的任何攻击。他认为争辩是处在真正的哲学风格的尊严之下进行的,真正值得去做的不是争辩,而是追求一种他称之为“完满而集中的实在性”。他在论述歌德《亲和力》的文章里,体无完肤地驳斥了评论家和歌德传记作者冈道尔夫(Friedrich Gundolf),这在他的写作中是一次例外。不过他仍然意识到争辩所具有的道德力量,并因此而欣赏卡尔·克劳斯,他是一个灵巧、尖利、热爱讥讽、拥有不竭的争辩能量的作家,这些特点使他看上去和本雅明相当不同。本雅明论述克劳斯的文章,是他对一个作家精神生活的最富有激情的、自负的辩护。阿多诺曾经写道,“‘过于聪明’的不公正指责缠绕了本雅明一生”。本雅明勇敢地把文人的所谓“缺乏人性”提高到建立新标准的层次(当它被恰当地——也即被道德地——运用的时候),用以反对庸俗的诽谤中伤,为自己辩护。他写道:“文人的生活是纯粹由精神庇护的存在,就像妓女是纯粹由性庇护的存在。”这既是对妓女的称许(如同克劳斯所认为的那样,单纯的性是处于纯粹性状态中的性),同时也是对文人生活的赞美。因为本雅明以此揭示了“纯粹精神真正的、富有魔力的功能”,颂扬克劳斯是“一个和平的破坏者”。现代作家的道德任务不是成为一个创造者,而是一个破坏者——对浅薄的内在自我,对容忍和同情普遍平庸的人性、半吊子的创造和空洞的言词的社会观念,进行破坏的人。

作家作为一个惩戒者和破坏者的形象,已然显现于本雅明所描述的克劳斯的身上;在寓言性的《破坏性的角色》一文中,本雅明以简洁的笔触和更大的勇敢刻画了这一形象。这篇文章也是写于1931年。这个日期意味深长:肖勒姆写道,本雅明多次思考自杀问题的第一次,就是在1931年夏天。(第二次是第二年夏天,他写《天使的魔鬼》的时候。)本雅明把阿波罗式的惩戒者称为破坏性的角色,这个惩戒者“总是愉快地工作,……所求甚少,……不在乎是否被人理解,……年轻快活,……并不是他觉得生活值得活下去,而是觉得自杀太麻烦”。这像是玩魔术,本雅明通过这种努力把他土星性格里的毁灭性因素排除出来——因此而不致于自我毁灭。

本雅明关注的并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破坏与毁灭性。他认为存在着一种独特的现代自杀诱惑。在《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时代的巴黎》中,他写道,“现代性所产生的对人类自然性繁衍的抗拒,大大超出了人的自然力量。如果一个人疲惫不堪而用死亡作庇护所,是很可以理解的。自杀是一种封闭英雄意志的行动.已成为现代性的符号……这正是现代性在激情领域内取得的成就……”自杀被理解为英雄意志对意志失败的反应。本雅明暗示说,避免自杀的唯一方法,就是要超越英雄主义,超越意志的努力。破坏者不会有落入陷阱的感觉,因为“他在每一个地方都看得见出路”。他愉快地沉浸在把存在的一切变为碎片的过程中,“把自己放置在交叉路口”。

本雅明的破坏者形象或许唤起了一种齐格弗里德(Siegfried)[2]式的精神,他是一个在众神庇护之下英勇的、像孩子般的野蛮人,具有天启般的悲观主义,还没有被在土星气质范围内常常使用的反讽所修饰。反讽不过是忧郁型的人给他的孤独和反社会性选择起的一个积极的名称。在《单向街》里,本雅明颂扬了反讽,因为它使个人坚守和维护一种独立于社会的存在权利,它是“所有成就中最欧洲式的”,然而,本雅明明察到,它却彻底遗弃了德国。本雅明对反讽者和自我意识者的兴趣,使他有别于大部分现代德国文化:他憎恶瓦格纳,蔑视海德格尔,看不起魏玛德国时期的疯狂的前卫运动,如表现主义之类。

       本雅明充满激情地、同时也是充满反讽地把自己放置在交叉路口。对他来说,保持开放他的许多“位置”十分重要:神学的,超现实主义美学的,共产主义的,等等。这些位置互相矫正,所以所有这些位置他都需要。作出决定当然会打破这些位置之间的平衡,而踌躇犹豫却可以使它们各就其位。他1938年初最后一次见到阿多诺,解释他拖延离开法国的原因时说:“这里仍然有很多位置需要捍卫。”

       本雅明认为,自由知识分子是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他们过时作废的速度,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点也不会比在革命共产主义制度下慢;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他生活在一个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正在消失的时代里。他认为超现实主义是欧洲知识阶层的最后一个智识闪现的瞬间,这种智识具有合理的破坏性和虚无主义色彩。在论克劳斯的文章里,本雅明反问道:克劳斯是站在“一个新时代的门槛上吗?绝对不是。他是站在最后的审判面前”。本雅明这样写的时候,想到的是他自己。在最后的审判面前,这个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一现代文化中的土星式英雄,带着他的残篇断片,他的对抗态度,他的沉思狂想,他的无法遏止的忧郁,他的向下凝望的眼睛——将对他所占据的许多“位置”和对精神生活的持续到生命终结的捍卫,尽其所能,作出正当的辩护。 

<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