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之长松。他像草又似松,在寒风中苦苦挣扎。只要能挣过来,再不幸,也值得。社会的凉薄残酷,人生的孤凄无援,都掩埋于恬静、坚毅而又苍老的外表之下。
  一次,孙儿翦大畏从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进门便喊:"爷爷。"
  他坐在椅子上,头也不转,只问了一句:"是大畏吧。"便不再说话,像一尊佛,参透了生死贵贱和荣辱。
  
  1968年10月,在**举行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在讲话中说,对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也要给出路,"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老人家还以翦伯赞、冯友兰为例。说,今后还得让他们当教授,不懂唯心主义哲学就去问冯友兰,不懂帝王将相历史,便去找翦伯赞。又言,今后在生活上可以适当照顾。北大军宣队在向冯、翦传达了"最高指示"后,还把翦氏夫妇迁移到燕南园的一幢小楼,独家居住。他俩住楼上,派了个为他们服务的工人(杜师傅)住楼下。这时,谁都以为翦伯赞被毛泽东解放了。翦伯赞也以为自己获得了解放。
  万万想不到:没过一周,致命之祸降临到他的头上。致命之物不是别的,正是翦伯赞长期从事的"统战"。可以说,他为统战献身,统战让其送命。事情曲折复杂,核心是关于刘少奇的定案问题。1968年尚未废黜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已内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具体罪行之一是曾与蒋介石以及宋子文、陈立夫勾结。三十年代在蒋、刘之间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吕振羽和翦伯赞等人。于是,他就成为刘少奇专案组所搜取的有关此事的证据,或许还是唯一的证据。1968年12月4日刘少奇专案组的副组长,一个叫巫中的军人带着几名副手,气势汹汹地直奔燕翦南园。巫中向翦伯赞指明开始于1935年的国共南京谈判是刘少奇叛卖共产党的活动。翦所讲述的事实真相,巫中予以否认,并说:"这个罪行党中央已经查明,判定刘为叛徒、内奸、工贼。不久将在"九大"公布。你只要就这件事写一份材料。加以证明,再签上字,就没你的事了。"⒃翦伯赞再次否认那次谈判刘少奇有阴谋活动。
  最后,巫中说:只给你三天的机会。三天后我再来。
  12月18日下午,巫中带着一群人又来,审了近两个小时,翦伯赞拒绝作出违反事实的交代。巫中猛地从腰中拔出手枪,往桌上一拍,说:"今天你要不老实交代,老子就枪毙了你!"
  翦伯赞闭口不语。
  巫中冲到跟前,把手枪顶在翦伯赞的鼻孔底下,大吼:"快说,不说马上就枪毙你!"
  革命一辈子的翦伯赞,从未经受过如此恐怖的革命。他却依旧回答:"我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
  为了继续恐吓他,巫中拿出笔记本写了几个字,交给同来的人(所写内容是叫他们先回家吃饭,再开车来接自己)。让翦伯赞误以为是叫人来实行拘捕。即使如此,在巫中独留的时刻,他依然拒绝交代。
  尽管巫中空手而归,翦伯赞却已有轻生之念。他大惑不解的是:毛泽东说要给他出路,事实上的生路又在何方?原来都是假的,虚的,空的!
  绝望之心,生出决绝之念。
  第二天,人们发现翦伯赞夫妇服用过量"速可眠",离开了人世。他(她)俩平卧于床。二人穿着新衣服,合盖一条新棉被。在翦伯赞所着中山装的左右口袋里,各装一张字条。一张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去(出)来,走了这条绝路。我走这条绝路,杜师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张则写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一个坚毅顽强的人,就这样骤然消失。翦伯赞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成果可能多有不足,但他的灵魂洁白如雪。古人云:进不丧己,退不危身。进不失忠,退不失行。——这是一个很高的行为标准和道德规范。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翦伯赞做到了,以生命为证。
  贤淑娇小的戴淑婉也跟着走了。几十年来,作为妇道人家,柔弱的她只存在于小家庭。但在人生结尾处,竟是那么地耀眼。"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她以死鸣不平。
  翦伯赞的自杀和字条,又像个死结打在我的心口,一直想解开,又一直解不开。对此,我请教了许多人。解释也是各种各样。翦伯赞的死,是对以暴力做后盾的中国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无声抗议,更是对眼下这个以暴力为前导的"文革"的激烈反抗。而手书的"三呼万岁"又是什么呢?——是以此明其心志,为子女后代着想?是对文革发动者的靠拢,在以死对抗的同时,表示心的和解?抑或是一种"我死你活"、"我长眠、你万岁"的暗示性诅咒?我总觉得翦伯赞不同于老舍,也不同于邓拓。他的手书"万岁"一定有着更为隐蔽和复杂的内容。一天,我拿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去问陈徒手。研究当代文学的他翻查过大量的"文革"资料。
  他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文革"中自杀的标准格式。
  我想:需要多么酷烈的力量,才能将一个史学家的体魄挤压到标准格式里!
  
翦伯赞的骨灰抛撇于何处?
据说,北大当时的负责人是决定要保存骨灰的,可派出的执行人在火葬场填写的"骨灰处理"一栏中却写着"不要骨灰"。孰真?孰假?至今无人说明。
1979年2月22日,官方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骨灰盒里放着三件物品:翦伯赞常年使用的老花镜,冯玉祥将军赠送的自来水笔,他与老伴戴淑婉的合影。
   翦伯赞的学生不少。其中一人是学得不错的,师生关系也比较密切。"文革"爆发的一刻,此人贴出大字报,标题是《反共老手翦伯赞》,旁边配有漫画。画的是翦伯赞抱着一部《金瓶梅》,嘴里流着口水(注——那时,北大一级教授可购买一部《金瓶梅》,翦为一级教授)。官方正式给翦伯赞平反后,此人撰写长文,题目是《我的恩师翦伯赞》。
逼死两条人命的巫中,受"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他大概还活着。
"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这是《牡丹亭·闹殇》里的杜丽娘于夭亡前,悲情苦境,触目酸心的咏唱。《牡丹亭》是令我百读不厌的古典剧作,尤喜以苦境写苦情的"闹殇"一折。汤显祖笔下的这个美丽少女甘愿付出生命作代价去到阴间,以换取不受强制性社会束缚的行为自由。杜丽娘的形象至今作用于我对生活的感受和理解,这其中就包括对像储安平、傅雷、翦伯赞这样一些——以生命换取自由的父辈的理解和感受。  
  前不久,年逾花甲的我,突然发现脸上的那块记又明显起来。看到它,自会想起儿时情景。想起翦伯伯搬起我的脑袋"辨认"一番后,严肃地说:"记还在,这丫头是小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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