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罗尔斯


许纪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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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电脑,浏览一遍世纪中国网站的世纪沙龙。这已经成为许多学界朋友的日常习惯。阳光是那样的明亮,照得屏幕有点反光。然而,一丝阴影忽然映入我的视线:“哈佛大学发布讣告:罗尔斯教授于本月24日逝世”。犹如周身遭到电击,我久久地呆坐在电脑面前:心中最敬仰的一代大师终于陨落了!
去年这个时候,我正在哈佛大学。哈佛是全世界的学术麦加,每天有数不清的各国学者和游客前来朝圣。步入拥有三百五十年历史的古老校园,许多人都会到那座著名的哈佛像面前顶礼膜拜。低首沉思的哈佛先生塑像之真伪,有很多争论,但人们却依然将他视作大学的象征,那是对人类智慧和尊严的景仰。不过,在我看起来,坐在那个神龛位置上的,更合适的人选,应该是罗尔斯。
哈佛之所以伟大,在于她拥有像罗尔斯这样的一代代学术宗师。1971年,身为哈佛哲学教授的罗尔斯发表了《正义论》。顷刻之间,全美国、全世界学术界掀起了一股罗尔斯热。人人争读《正义论》,它成为哲学、历史、文学、心理、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法学……各个人文社科学科研究生的必读参考书。一本比天书还要难啃的政治哲学著作,几年下来,仅仅英文本,就发行了几十万册,比畅销书还畅销。《正义论》如今已经翻译成全世界27种文字,在中国的印数也达到了几万册,他的其他著作在我们这儿也差不多翻译出全了。70年代之后,学术界还出现了一种“罗尔斯产业”,全世界每年有数百人将他的思想作为自己的学位论文题目或研究课题,全世界每年也有几十部研究他的专著用各种语言出版。在人类历史上,很少有像《正义论》,甫一问世,就成为公认的经典。罗尔斯也因此被誉为继洛克之后,西方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
罗尔斯为什么伟大?经常有学生读了《正义论》以后,带着迷惑的表情,这样问我。我说,你只要去读一读美国的当代史,就知道了。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高涨,社会秩序大乱。肯尼迪总统顺应时势,推出了平权法案,给予有色人种特别是黑人等社会弱势群体在教育、福利、就业诸方面,以法律的倾斜。当时政府派国民警卫队护送黑人小孩到贵族学校读书,哈佛、耶鲁等所有一流的学校在录取新生时,都必须给予有色人种以一定的比例。平权法案实施了,但许多白人还是不服气:我明明比黑人考生分数要高几百分,凭什么他进得了哈佛,我却进不了?为什么因为我是白人,反而要遭反向歧视?
这些涉及到正义的最基本的问题,本来应该由上帝来回答。如今在一个上帝已死的时代,没有人说得清楚。就在这关键时刻,《正义论》横空出世。罗尔斯作为继承了康德传统的大哲学家,通过一个虚拟的原始状态假设,从规范角度令人信服地论证了:一个正义的社会,不仅需要自由的第一原则,同时也需要平等的第二原则;在不违背自由的前提下,强者有义务给予弱者以各种最基本的补偿,使弱者能够像强者一样有机会参与社会的竞争。
西方人是理性的,要他给别人以补偿,一定要拿出理由来。这个理由必须超越于一切利益之上,像上帝一样公平地考虑问题。如今,罗尔斯用严密的逻辑论证拿出了一套“作为公平的正义”理论,让大家看得口服心服。自罗尔斯之后,美国的社会制度获得了学理的合法性基础,各种族之间的不平等缩小,黑人不仅可以进哈佛,还可以做国务卿,甚至,假如不是夫人的死命阻拦,鲍威尔将军完全有可能入主白宫!
说起来,罗尔斯之所以如此重视弱势者,还有一段童年刻骨铭心的经历。大师小时候体弱多病,先后患了白喉和肺炎,他自己撑过来了,却将病传染给了两个弟弟,他们都先后不幸夭折。这使得罗尔斯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负罪感,他感到一己生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承担着社会的牺牲。因此坚信个人的才华并非先天的遗产,其中也有社会后天的恩赐,我们有理由要求每个人不仅考虑自己的私利,还须服从整个社会的正义再分配。
在哈佛,罗尔斯属于这样的教授,不是他因为属于哈佛而出名,而是哈佛因为有了他而更伟大。他是哈佛几个屈指可数的校级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可惜的是,余生也晚,待我到哈佛时,大师已经八十高寿,卧病不起了。我怀着内心的惆怅,在偌大的哈佛校园,去寻觅罗尔斯留下的踪迹。我曾经读过台湾学者吴咏慧写的《哈佛琐记》。上世纪70年代作者负笈哈佛,正是罗尔斯最风光的时候。哈佛的名教授都要为本科生开大课。罗尔斯一挂牌,几百人的梯形大教室,济济一堂。每次都需要提前去“霸位”。吴博士回忆说,因为童年经历的刺激,罗尔斯有点口吃,第一天听大师讲课,吴博士听他将“文明”一词说得断断续续,差点笑了出来,但马上遭了前座同学的一个白眼,似乎犯了大不敬之罪。最后一次课毕,罗尔斯谦逊地说:课堂所谈全属个人偏见,希望大家独立思考。全体学生起立,长时间雷鸣般鼓掌。大师见状,像小孩子一般害羞地夹起讲义,快步离开教室。同学们依然毕恭毕敬,掌声不衰。冬天拍手是项苦差,吴博士的手拍得又红又痛,他悄悄地问一旁的美国同学:到底还要鼓掌多久?同学俨然答曰:“一直拍到大师听不见为止”。
这段佚事,我为每一届我的学生都讲过,每次都让我神情激动。这就是哈佛!这就是大师!这就是知识的尊严!假如哪一天,在中国的大学,教授也能享受到如许尊严,或许离世界一流就不远了。不过,转念一想,中国的教授首先也要能够自尊自爱,拿出一点让学生敬仰的货色——哪怕只是罗尔斯的万分之一。
如今,仙鹤远去,哈佛校园格外冷清。我仿佛彷徨在查尔斯河畔,内心一片荒芜。世间已无罗尔斯,他到上帝那儿去了。在天堂的一隅,大师也许正在同先他而去的哈佛同事、另一位政治哲学名教授诺切克,继续讨论“作为公平的正义”。从天上传来的,依旧是他特有的结巴而有力的声音:“假如正义荡然无存,人类在这世界生存,又有什么价值?”
从天上传来的,依旧是他特有的结巴而有力的声音:“假如正义荡然无存,人类在这世界生存,又有什么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