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思想中政治意蕴

R.贝尔茨沃兹著 胡继华译

 

  一涉及到政治学和政治的哲学反思,德里达的思想常常是倍受冷落。德里达用一切概念化的方式为不确定性作出了合适的、精确的定位,因此而受到学界的尊敬,但人们还是认为他回避了政治社会思想以及历史领域的特殊问题,如社会现实、权力的"逻辑"和结构、决策以及最为有趣的冒险的必要性等等。尽管德里达在90年代以来的著作比以往更多地动用了政治学语汇,但政治学领域本身却并不是他反思的优先对象。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轻易地论证在德里达思想所热衷的每一种策略中都携带着政治意蕴。

  但是,我的目的并不在于简单地为解构的政治意蕴辩护。"解构"文化在英美世界风行了二十余年,现在还来辩护德里达的哲学,这不仅兴味索然,而且根本无济于事。正如英语中有一个短语所得体地表达的那样,许多人已经"搬家了"(moved on)。不论我们想象人们的搬迁动作是何等迅速,人们用来进行思考的语汇的变化是如何迅速,但冷战之后的世界变化之剧烈,却要求承担对一系列特殊的思想策略做单方面辩护的责任,不管这些思想有多么复杂(德里达的思想就是复杂的)。我的意图是再次强调,人们对德里达思想的误解本身证明这种误解对于思想的使命和实践是根本无用的,可是思想的使命和实践总是指引着今天参与政治反思的人们。也就是说,这种使命就在于重新创造适应新世纪政治共同体的技术化和全球化趋势的政治概念。在这一方面,德里达关于政治的探讨就是一种哲?quot;风格"的典范,是哲学化的典范。无论是从理论决断的意义上说,还是从反思政治的方法意义上说,我们从德里达的这一典范中都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我们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这种风格。但不管怎么说,辩识这种我们所同意的概念和我们所不同意的概念,都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反思政治。

  就是本着这样一种精神,我写出了《德里达与政治》。新世纪正在临近,我们的政治概念,以及话语中把政治概念组织起来、赋予政治概念以意义、和使政治概念运作起来的领域,都需要重新铸造。索马里、卢旺达、波斯尼亚这么一些名字-同时还有已经存在的许多名字,正在成为电子和数码注视的公共领域的构成部分,或者将成为这种注视的未来的构成部分-它们都证实了当代政治思想和实践的无能为力,它们统统陷入日益加深的冲突之中:一方面是全球化和虚拟化,另一方面是人类生活的赜虿钜旌臀镏噬畹南质敌浴T谡庵殖逋坏挠锞持校宜匦牡氖撬枷搿⑹奔浜偷赜蛑涞墓叵担胰衔夤孤鄱杂谖颐怯Ω弥匦轮焓裁唇岢鍪疽恢智宄娜鲜叮次颐潜昊鲇行У慕缦蕖1臼榇筇迳暇褪谴永砺凵辖馐驼庖唤缦蓿源宋衣砩嫌枰约蛞慕樯堋N一谷衔昊鼋夤菇缦薜氖翘厥獾睦罚钦苎А⑽幕途榈睦罚遣糠值匦枰匦伦橹睦贰T诖耍也蛔急缚颊庋闹匦伦橹窍牒投琳咭黄鹛剿鞯吕锎锼枷胫凶罡丛拥男蹋╪egotiation)的政治性意蕴。这种协商是指德里达的思想与西方传统思想之间的协商,协商的结果是产生了对这种协商的置疑,置疑就预示着重新组织。换句话说,在现代政治语境中,即我所说的全球化和技术化的文化视野中,我愿意与德里达一道、并通过德里达指出我们来自何处。通过展开德里达政治思想的幅度,在解释的语汇之中,我最后可以得知德里达的思想所不能协商的东西是什么。在这里,我们不仅看到德里达的思想对于当代政治想象的极端重要性,而且,为了重构这种思想所需要的语汇也通过我们对于其重要性的理解而以否定形式暗示出来。我希望下面对于解构?quot;政治"解释能够使读者(重新)转向德里达的著作,它们具有(新发现的)复杂性和当代性批判维度,这样一种批判维度参与到极其复杂的未来创造之中。我希望本书在政治上是富有责任感的。

  和法国近来的许多思想家一样,德里达是通过解读形而上学来表达他对于政治的反思。遵循着海德格尔的思路(1924年,1926年)和德里达的反思(1968年),我把形而上学思想理解为一种特有的时间组织,即通过设定(casting)非时间与时间、永恒与短暂、无限与有限、先验与经验之间的对立,从而"否定"(disavows)时间的思想。众所周知,德里达把一切政治思想和所谓"形而上学的终结"(closure of metaphysics)联系起来。因而,他的反思的力量在于:以时间向一切(理论的、逻辑的、政治的和技术的……)组织形式不可还原性(irreducibility)重新思考政治思想与政治实践。换言之,形成这样的反思的问题是:"当我们在反思这些领域时设想了一种根本的有限性,政治学和政治概念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当然,并不只是德里达一个人提出这个问题。"当代法国哲学",或更加宽泛地说"当代批判理论",在近期以来就是靠回答这样的问题而出尽风头的。德娄兹、德里达、福柯、利奥塔、拉巴尔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南希(Jean-Luc Nancy),无论他们的哲学在概念思想、策略和语调上存在着多大的差异,但法国哲学已取得了如下共识,即一致断言在政治组织与一切政治意义的组织努力的"剩余"(remainder)之间存在着区别:也就是说,必须在政治共同体与必然超出这种共同体或者在其(自我)构成的过程中不能被共同体解释的东西之间作出这种区别。

  如果说上述区别导致了德里达所说的从时间角度理解形而上学的的终结,那么,它也反映了近两个世纪以来产生了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和形形色色的"极权主义"的政治领域的饱和状态,同时召唤一种政治共同体的思想,严肃地对待时间和差异。在历史的当下语境和更为普遍的哲学语境中,近年来人们总是以书写(ecriture)、个性差异(singularity)和事件(event)的名义对上述区别进行致命的拷问和决定性的阐释。尤其是德里达、利奥塔、南希这?quot;书写"哲学家,当他们重新标明必然逃避哲学概念把握的东西时,就见证了在政治上不能被组织的东西,因为政治组织首先依赖于概念规定的稳定性。一波强大的思潮出现在当代法国思想中,它把对形而上学逻辑的"哀悼"(morning)和对超出了政治-哲学的"真实"把握的时间与个性差异的思考联系起来。书写,就是给予这种剩余见证物的名称。因此,为了清楚表述组织与剩余的区别,法国哲学常常动用"美学"范畴。

  德里达关于文本、踪迹、悖论(aporetic)和事件的思想,对这一精神群星的形成是甚为重要的。本书阐释性地说明德里达与西方传统的协商,就是断言他的思想不是显示一种对政治可能性的还原,即不是在形而上学终结处向政治共同体边缘的撤退,而是最终导致政治领域的积极转型(active transformation)。所以,贯穿全书,我一直在强调德里达哲学的"创造"侧面。德里达著作中不确定性和悖论性经验,既刻画了政治逻辑的本质界限,又"说明"了决断和行动的特别条件。反过来,这种说明又提供一种解释,告诉我们如何可能着手进行政治领域的判断(我们不久就会理解,这儿的"虚拟语气"是极其重要的)。依照概念规定思考政治,德里达把悖论的经验描述为一种时间经验,它存在于人类?quot;更少的暴力"进行判断的认识活动之中。遗憾的是,无论是解构论的支持者,还是解构论的反对者,都一致低估了悖论与判断之间这种内在的"时间"关系。由于低估了这种内在的时间关系,就引起了对政治相关性和政治力量的多种误解。比如说,人们常常满足于强调德里达思想的悖论方面,突出德里达思想对一切判断之剩余的强调,而没有揭示悖论的逻辑分析同时也重新铸造了"判断的艺术"与"发明的技巧",通过解释时间之根本的不可还原性重新铸造了这种"艺术"。所以,我们最后可以看到,只有通过对决定传统政治学和政治性规定的逻辑进行"时间上"的解构,德里达对政治学和政治性的研究才能建立起来。因而,如果我们希望思考解构的政治意蕴,就必须沿着德里达的思路前行,思考这种思想在何种程度上改造了我们进行政治定向的概念。鉴于此,我提出的论点是:德里达的哲学只有在悖论与决断的关系"之间",才说得上政治意义-它既不是单方面的悖论哲学,也不是单方面的决断哲学。换句话说,悖论,是可以找到解构的政治力量的场所。本书的三章,全部论证仅仅是追寻这种[悖论与决断]关系是如何复杂,如何最好地把它看成是时间过渡(the passage of time)和政治组织(political organization)之间的一?quot;不可能的"的关系。 

  正是因为德里达关注"写作",他的哲学往往是在英美国家的文学系广为接受和广为传播。所以,本书的第一章-"从语言到法律:一个通往判断的开端,索绪尔、卡夫卡、德里达"-就认识到德里达思想的文学接受,德里达思想的重要性,以及以政治-哲学语汇来思考德里达所理解的悖论产生的声名狼藉的后果,因此我实施了一道转换,把对踪迹和文本的通常理解从语言学和文学的框架转换到"判断"和"制度"的框架中。不无讽刺意味的是,对我的帮助最大的两个文本是:德里达早期解构索绪尔语言学的"文字学和语言学"(1967年)和博大精深的论述卡夫卡的"在法律面前"(1985年)。通过从制度和判断的视角细读这两个文本,德里达关于悖论的思想在政治上的变革性就可以清楚地显示出来。

  第二章-"逻辑的政治限度和民主的承诺:康德、黑格尔、德里达"-是在政治现代性关系中进一步表述第一章的结论。由于对解构政治观点的批评总是源于现代政治思想传统,所以把德里达放置在有关政治地位和界限的现代争论中来考察就是非常恰当的。尤其让人深感遗憾的是,那些运用德里达的解构策略,但对哲学知之甚微、又一味使用美学范畴来表达德里达和现代性关系的人总是不对上述争论进行系统的分析。现代性争论关系到康德和黑格尔哲学的差异,就是这种差异形成了现代政治思想的中心轴线。德里达认为,康德和黑格尔都是运用各自的悖论思想,力求超?quot;逻辑"去理解政治。这一章篇幅较长,论证策略多样,因为其中涉及到的问题非常关键。这一章把德里达对相关于时间的对逻辑 "哀悼"予以扩大,延伸为解构与论现代性从各自的角度展现它们对政治共同体和时间关系的理解,而德里达的重要著作《丧钟》(Glas)对于这种展现是至关重要的,但是它的价值被低估了。

  第一、二两章完成了一种转换,即把我们对德里达哲学的政治理解从文学书写变换为政治现代性的改造,同时从时间不可还原为逻辑的角度再次展现了德里达对悖论的兴趣。第二章揭示了德里达对时间悖论的理解是如何变成了一种法律,进而追溯了不可还原性的政治意义。所以,第三章综合了前两章的意图,进一步发展了悖论的变革性,这种发展直接影响近来人们对时间和人类意志的理解。第三章的综合与海德格尔、列维纳斯的哲学紧密相关,他们被看成是两种特别的努力,在政治上表现了对现代传统的重大背离。德里达的思想与这两位都有紧密的联系,这让我们用同一尺度来衡量德里达和海德格尔[1987年的"海德格尔案件"],或者借助于列维纳斯从伦理学上重新解释的本体论把德里达?quot;海德格尔教条"中救赎出来。这种步骤简化了德里达思想的复杂性,尤其是简化了他从逻辑中解放时间的方式。第三章指出,德里达以时间和法律来理解悖论,如何超越了海德格尔、又超越了列维纳斯的策略,更重要的是揭示了这些策略是如何互相"反向转化"。饶有兴味的是,黑格尔成为德里达的盟友,也不是海德格尔、列维纳斯和德里达的对立面,他以思辩的方式回到了哲学中。

  如果我在此提到了上述最后一点,那仅仅是因为它表明了我对德里达所作的陈述是解释性的,也就是将他的悖论思想推向与其他思想家或思想家群体关于政治的对话之中,不过这种对话常常保持着很遥远的距离。至于这样的理解是否有效,我相信读者一定能作出判断。

  在我对索绪尔、卡夫卡、康德、黑格尔、列维纳斯和海德格尔的关注中,持久地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思想和行动的结构-德里达近来名之曰"双重肯定"(double affirmation)和"承诺"(promise)的结构(1986年,1987年,等等)。根据每一章的论证,我所坚持的论点是:德里达的承诺是对未来的肯定,既揭示又超越了未来的现代性规定,以及放弃或取消这些规定的"后"形而上学企图。为了概括德里达对西方传统、对海德格尔和列维纳斯两种哲学(他的著作常常求助于这两种哲学)的解构,就要揭示德里达的承诺。在第三章结束处,我们看到,德里达的承诺本质上是重新表述时间和法律的悖论。按照本书的论证,我们不妨认为,承诺是德里达进一步超越政治哲学的时间性组织的特殊方式,依据这种方式,哲学传统对时间的否定永远已经是政治的否定;因此,不仅在一切后继的政治理论之前、而且还与一切后继的政治理论同步,这种对时间的否定直接带有政治后果。所以,通过整个现代传统来追溯德里达的理论活动,理解德里达使用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德里达近来对?quot;未来之民主"(democracy to come)(1991年)巨大热忱是如何再次表现着他在60年代以来一直执着的解构西方哲学传统的全部愿望。正如本书的这篇导言所强调的,从承诺这一角度透视德里达思想的关键在于:把他的哲学视为一种时间的哲学和法律的哲学,这种哲学是充满矛盾的,又具有原创性。

  承诺,应该被看作是以法律的不可还原性重新表述的时间和以时间的不可还原性重新表述的法律。形而上学逻辑把时间进程还原为现在(在场),所以形而上学对于公正的表述对构成人类生存处境的时间经验是充满暴力的。在政治反思中否定时间,就会导致政治领域中太多的不公正和太多的暴政。以时间来反思政治学,就延续着法律(与)时间的悖论经验。从较少暴力来指认差异,这种政治判断就延续了这些经验判断。正是这种经验决定了德里达对公正和民主的非同时性(non-horizontal)理解。这里,我们必须定位和讨论解构论的政治复调。 但是,本书作者的问题仍然在于:在何种程度上德里达对于悖论和判断的理解本身依然过分哲学化、过分概念化?在什么意义上精确地给予德里达对时间不可还原为概念这一特性的永久关怀一个正确的理解?在全书结论中,我还要回到这个问题,不过只是非常简单地思考所论主题的复杂性和疑难度,我主要思考承诺与技术的关系。但只有详细地了解全书三章的内容之后,我的结论才显得合情合理,也许还有几分挑战意味。 [译者附注]:

  本文是苏塞克斯大学(University of Sussex)贝尔茨沃兹(Richard Beardsworth)的博士论文《德里达与政治》一书的导论。本书作者在著名的德里达研究专家本宁顿(Geoffrey Bennington)教授的指导下完成学业,其主要研究兴趣在于解构论与现代思想传统的关系、现代政治记忆和技术哲学思想。其主要论著有《崇高的前沿:解构论与现代传统》、《从物的谱系到记忆的政治学:斯蒂格勒的技术思想》。其《德里达与政治》出版后,许多理论家发表文章与之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该书提出并论证的"时间与法律的悖论经验"命题,以及政治承诺是否可能的问题。不过,著名学者对该书还是作出了肯定的评价,加谢(Rodolphe Gashe)说,"[这是一部]值得注意的著作,……第一次对德里达著作中的政治意蕴进行了权威的研究。"卡穆夫(Peggy Kamuf)说,"贝尔茨沃兹卓越地完成了一项十分必要但异常艰巨的任务。"本书导论简明地描述了德里达解构论中隐含的政治意义,提出了政治组织与时间进程的关系问题,并在冷战后全球化与技术化语境中展望了解构论政治的可能前景,这不能说不具有挑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