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9日22时40分,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在上海瑞金医院逝世,享年88岁。虽然近一年来身体一直不好,但王老好客,住院期间仍然坚持接待各位亲朋好友。如今,斯人已逝,各位友人回忆起老人当日的音容笑貌,不禁难抑悲痛。
探望时间:4月下旬
王元化是一个时刻在“思”的人
著名学者钱谷融
半个多月前,我和徐中玉还一起到瑞金医院看望了王元化,那个时候他身体和精神都看上去可以。早上徐中玉告诉了我王老去世的消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了,我感到非常的悲痛。
王元化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最近一段时间我连失两位老朋友(另一位贾植芳),这对我打击很大。我是在60年代一次《辞海》会议上认识他的,后来他又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任教一起共事。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到王老家玩,他夫人张可女士烧得一手好菜,夫妇俩都非常可爱。他夫人在上海戏剧学院研究戏剧的,而我那个时候也研究戏剧,所以和他夫人非常谈得来。
王元化是一个时刻在“思”的人,一刻不停地用脑子深入思考问题,他对问题的思考总是那么透彻从不是浅尝辄止。他是一个从不跟风的知识分子,对于不以为然的东西就沉默不语,不会阿谀,否则在他看来就丧失了知识分子的特质。
这样的人已经不会有第二个了
著名学者徐中玉
十多天前和钱老去医院看完王老的时候,他还是挺精神的,我们聊了许多。对于他的离去,我感到非常悲痛。
王元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认识他挺晚的,是在“文革”结束后一次在云南的会议上。后来我就请他到我们华东师范大学来带博士生,他带出来的几位博士生现在都是学术界的优秀年轻学者。
王老不只是文学家,更是学术家、思想家,国内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凤毛麟角。元化在文史哲各个方面都有很高的修养,同时他也是一个诚恳、诚实,敢于讲真话的人,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已不会有第二个了。
探望时间:5月1日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和我道别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
5月1日离开上海去美国前,我去瑞金医院看望了王老,没有想到对于还身在美国的我这是一次诀别。
那天去医院看望他,王老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处于浅度昏迷状态,有时会微微睁开眼看着我,但已经听不清楚我在讲什么了。在我离开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当时就有不祥预兆。我认识王老将近20年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老先生用这样一种方式和我道别。
王老在人生弥留之际,依然很在意中国文化,还想着去了解他的熟人、学生,了解国际上的事情。在人生最后一刻,他想到更多的也是知识分子关心的那些事情。先生生命的最后一刻,思想依然非常敏锐,即使是最后一个月他的思想和叙述还那样的理性,像他那样的知识分子已经很少了。
有时候我想,王老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王老的一生见证了这个国家的一个大时代,在每次大风雨中,他都处于风口浪尖。年轻的时候他参加学生运动、加入共产党,解放后被胡风运动牵连。改革开放之后,他是最具有反思能力的老一辈共产党员之一,他的反思不限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80年代他发起了新启蒙运动,但到了90年代初,他也是最早对80年代启蒙运动中文化激进主义提出批评的人。王老是最早意识到从五四至今文化激进主义的大学者。他自己认识到,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真正价值所在。
王先生一直尊崇“有思想的学术,有学术的思想”,他达到了思想和学术兼备的最高境界。思想和学术自90年代初以来开始分离,但王老讨厌那种“有谈无根”、危言耸听没有学理的言论,但他也同时批驳那些只会搞学术不大有思想的学者。上个月,王老还向我感慨,说我们这些小辈哪里不行。我对他说,“你就不要太苛求我们这些小辈了,像你那样义理、考据、辞章打通,我们已经做不到了。”所以我说,王老是最后一位大知识分子,“大”是指批评背后学理深厚、气象大。和王老相对的另一位知识分子是李慎之先生。李慎之是激情的,而王先生是理性的,他俩正好代表了知识分子的两种类型,但王老最重要、最难能可贵的是有所不为,比如胡风运动期间他就拒绝检讨。这个年代有所不为更难能可贵。
王老过世了,其中最遗憾的是,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的他没有留下一部回忆录,他对自己的文章和文字的要求太高了。
探望时间:5月3日
从他那里学到的比从学校多
给王老念书的复旦学生 浦宇平
5月3日,我来到王老师的病房,那时他安详地睡着,病房外他儿子和几个探望王老师的朋友在聊天。这次看到王老师的时候,他比我4月份见他时身体差了许多,但王老师这么快就离开人世我还是很意外。我一般每个月去看望王老师两次,4月份看望王老师的时候,他意识还非常清楚,还认得我。
2005年,我经介绍成为给王老师念书的学生之一,那个时候他眼睛不好,需要别人为他念书。我和同学一周有六天到他家去念书,一般都是每天下午3点到5点。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把他看作是一位长者,一位有文化的老头,而不只是一位令人景仰的学者。我印象中给他念过的书有《论美国的民主》、《约翰·克里斯朵夫》和史华慈的著作等等。我们不给他念报纸、杂志和新闻,但他对时事的了解有时候比我们还要多。王老师对我们这些只有20来岁的学生也非常关爱,询问我们的学习生活,甚至找工作的事情。有一次我和王老师聊起外婆颈椎病的事情,他就拿出医院配给他治疗颈椎病的枕头送给我外婆。
在我2005年给他念书的时候,王老师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好,他每周四早上还要到医院去看望张可老师,但2006年张可老师的过世给他的打击真的很大,他整个人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
在和王老师交往的三年中,我个人觉得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比从学校多很多。
探望时间:5月2日
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头
作家 陈丹燕
5月2日我从澳大利亚刚刚回来,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老先生,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王老先生不喜欢我们乱跑,在他看来像我们这样旅行是毫无意义的。那次见到他,他还有一点清醒,他只要有一刻清醒就不会停止思考,他的思考能力之强令我佩服,即使那天他还在和我讨论西藏问题。王老最讨厌在身体上插满管子,他曾对我说情愿自然离去也不要用管子维系生命。
这些年来我一直和王老有着频繁的接触。最早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他,当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非常严肃,还是离他远点好。我同学的妈妈年轻的时候是通过王老去的解放区,因为这层关系,我开始和王老有比较多接触。后来《海上文坛》杂志要我写他夫人张可女士,但那个时候张可已经不能说话了,从那以后我们来往就比较多了。每次去看望他,他总会讲自己在做什么。在他身体还健康的时候,他特别喜欢喝葡萄酒,所以每次我从国外回来除了给父母的礼物,都会给他带上一瓶从国外带回来的葡萄酒。
王老师是一个非常捍卫尊严的人,这是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做学术、自由思想都有着独立意志。与此同时,王老师也是一个爱发脾气的人,特别是别人伤他自尊心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他发脾气,但完了之后他就会说自己就是脾气不好。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头。
去年他重病住院期间,有一次我和他独处的时候,他对我讲,不能工作了生命就没有价值了,生命的根基在于工作。我知道他在说他自己。
来源: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