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1时许,闻讯赶到瑞金医院为王元化先生送行的人们,尾随着运尸车,垂首,缓行,把遗体送进太平间后,集体默默地三鞠躬。
一生捍卫尊严
先生逝去的时间是昨晚10时40分。在此之前40分钟,有过一次可以抢救的机会。当时,熟睡——准确地说是昏迷中的他,血压高达240毫米汞柱,并有窒息征兆;医生按惯例准备抢救,询问家属意见时,回答是:不需要。
这是家属近期第二次这样表态。第一次是在一周前,先生体内积水,脸部肿起,医生准备好器械,询问是否同意做抽除积水手术时。
王元化的儿子王承义告诉记者:“父亲曾一再嘱咐,并要我向他保证,在最后阶段,千万不可同意实施创伤性抢救的方案。”
这是为什么呢?
记者曾多次听先生如此说:一个人临死之前,若是浑身插着各种管子,甚至被开膛破肚,那景象多么狼狈呀;人活着要有尊严,死的时候也要有尊严。
当年,王元化先生在极“左”路线的高压下,捍卫真理和人格尊严的表现,何等可歌可泣。而他此番尊严而从容地远行,同样值得我们钦敬。因晚期肺癌住院的他,半年来每天早起要认真梳头,穿戴得整整齐齐。有时久倚枕间睡,坐起时发现头发压乱了,他会拿起梳子重新打理。有一次照镜子发现后边有一绺头发总是翘起,他便要求护工用热毛巾,努力把它压下去。这段时间他十分虚弱,可是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他就要每天洗澡。直到最近几天,实在是吃不消了,才改为每天揩身。
理性对待死亡
重病中的先生曾对我们说:“我的一生可以说是一个‘唯精神’者,可是现在的状态,成为纯粹生理意义上的人了,因此我很痛苦。”然而他把这个痛苦埋藏得很深。最近两三个礼拜,他常常是醒来片刻,与探望者喃喃说几句,又昏迷过去了。不过即使在这样短暂的苏醒时刻,他也不乏幽默感。学生钱文忠来到病榻前,问道:“你还认识我吗?”他嘴里的字一个一个吐出来:“你是忠—文—钱。”北大教授吴小如与他阔别多年,来看他时问还认识吗?他反问:“你不是俞平伯的弟子吗?”
半年来,尽管他深受病痛的折磨,可是态度始终安详,总是用和蔼的目光,彬彬有礼地注视每一位来访者。有一次他发现姐姐向隅而泣,劝慰道:“我不希望你为我哭。人总有这一天,我们应该理性地对待死亡。”
筹建王元化学馆
缠绵病榻的元化先生,一直关心着国际国内的时政和学术问题。每天去陪伴的华东师大研究员吴洪森告诉记者说,先生一见他,往往先问今天有什么新闻。年初,先生在病榻上同旅美华人学者林毓生,就中国近现代思想史问题进行了两次对话。前天,来沪参加陆家嘴论坛的澳大利亚华人经济学家汪丁丁来,先生请他“给我说说当前中国的经济形势吧。”
元化先生早就把他的所有手稿、信件、日记、笔记等,分别捐给了上海图书馆和上海档案馆。最近,市领导批准筹建“王元化学馆”,将把上述文物送去陈列。王元化是华东师大特聘教授,学馆就设在校园丽娃河畔的“红楼”。起先,倡议者名其为“王元化学术馆”,可是元化先生说自己在学术上并没有太大的成就,称“学馆”更妥当。弟子们筹建这个学馆的许多工作,就在他的病榻旁完成。先生反复告诉大家,这个学馆不要搞成纯粹纪念性质的,而要切实办成一个人文研究基地,完成他的未竟课题。
哪些是元化先生的未竟课题呢?他晚年谈得较多的学术问题,涉及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毛泽东思想对列宁主义的继承问题、世界各民族文化中的抒情性特点以及京剧与传统文化等等。他说,对于这些学术课题,他实际上只是提了一个头,希望后人能够能够依托“王元化学馆”,把研究工作继续下去。
有关文化的遗言
他在病榻上的娱乐,是打开央视十一频道看京剧节目。往往于萎靡、困顿之际,有人来同他聊京剧时,即能使他重新打起精神。有一天,我偶得苏少卿弟子、南京82岁老作家俞律学唱的汪谭两派戏录音,送到他耳旁播送,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如闻空谷足音,连称“好,好,告诉电视台,赶快抢救。”他在病中,耳提面命地指导我完成了《京剧丛谈百年录》增订本的编著工作。在交付上海文艺出版社之前,又把我叫去,命我补入他2007年出版的《清园谈戏录》中的三篇文章,叮咛道:其中附在论伍子胥文章后面的《辨儒法》一文,看上去同京剧的话题无关,实有深意在焉。此话似曾相识。他多次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发表京剧散文后,对我说,看上去是谈京剧,实际上说的整个文化问题,信然。
正道直行的王老走完了人生道路。请安息吧。中国的学人将以您为楷模,永远捍卫学术尊严,文化尊严。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