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4月11日,小说家王小波在家中去世。这是中国当代文坛唯一一位死后才诞生的作家,人们的推崇与纪念成了迟到的慰籍。随后广州《羊城晚报》刊发了作家韩东的文章,韩东的大意是:羞愧,因为“迟到”;崇敬,因为王小波是“文坛外的高手”,是民间写作的意义标杆。大众传媒如今正以十年的长度延续着这漫长的纪念,漫长意味着持续的匮乏。作家当时正当壮年,他嘎然而止了,留下一个巨大的休止符,但同时构成了剩下的一切,评论家李静称他为“我们时代的精神兄长”。

  纪念是误读的加长版,误读是文化策略的问题,而死后诞生对于死者,看起来像一个诡计,文化史、思想史上有无数这样的诡计折磨着人们。王小波作为一位纯文学写作者,对其正确阅读——所谓中肯是一个伪命题,误读是读者的宿命,这困难包裹着文本的秘密,解码就成了一个技术活。但精神偶像就不同了,是匮乏导致的病征。“沉默的大多数”基于沉默的习惯,将话语权让渡给偶像,同时签订了精神的契约,把自己想说的话集中在偶像这里——更多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让文化祭司到处招摇撞骗,然后再进行二度分配。王小波曾经把在各种场合需要发言、表态、说话的举动称之为话语纳税,总得说上两句吧,他本人对这样的“纳税”有点逃税人的心态,想方设法不说话,但税款终究还是一个经济问题,他坦诚自己写点杂文,是为了稿费养活自己。可是一旦偶像了,就成了收款人,这是王小波生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自认为“自私”的人,哪有闲功夫管理别人的精神事务。如果交不出精神款项——好多人生困惑呢,比如思想贫困的人、工作很忙的人、杂务缠身的人怎么办呢,这是一个难题。让偶像垫资充帐,正如李银河女士说的,我是为你们好,为了解放你们,怎么反而来骂我?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兄长”总是受气包,兄长没有福气做一个个人主义者,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有时候,死亡矩阵的话语版图上,布满了人的困难。

  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是容易的,在互联网的公共论坛里,潜水的大多数对交流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潜水者是交流对话的无能者。签订精神契约恰恰是无能者的权宜之计,既不“偶像”且“自私”的王小波,基于对人的困难的敏感,对自我困境的敏感,他的一切都是从自己这里出发,“推己及人”,有点儒家“恕”的意思,但“忠”是“恕”的悖论。在说与不说之间,有时候,他对直着脖子吼两声充满敬意,比如他对自己的妻子的态度,说李银河看见有人犯傻,喜欢像直脖子驴一样朝人吼两句。他还举了个例子说,孔子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大伙都尽量避免不做小人,但没见有不想做女人的,那么女人们是怎么想的,没见她们有什么意见啊!这时候,他对女人的沉默心生疑虑,说你们小人呢,还沉默。

  在常识维度上行进的王小波,杂文写作者王小波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呈现。有时候他也会跳出常识与个人的圈圈,就是说,他的个人主义立场是在保持与瓦解个人的悖论中,一种普遍的形而上的价值会降临在他话语的现场。有个患有肝炎传染病的厨师被饭店解雇了,为了生计,这位师傅就自家开了个卤菜摊儿。王小波的态度是,这是对自己同时也是对他人尊严的漠视,要想赢得尊重,不是权利与财富的问题,是一个人自尊自爱的问题,包括保持个人生活环境的清洁与秩序,以及最低限度的诚实。

  对于时下流行的弱势话语痴狂症,王小波早就提出了一个“何谓弱势”的辩证思维。他说:“以不才之愚见,(过去)我国的文学工作者过于关怀弱势群体,与此同时,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奇特的弱势群体——起码比观众、读者为弱”。中国知识分子曾经陷入的灾难,如今还是让你闭嘴,不准说,在这点上讲,他们依然是弱势的。比如,之于广电总局,电影工作者成了弱势,他们禁这禁那,按王小波的话:把观众当“低智孩子”了。

  最低限度的视角,能看到这个世界所有的荒谬与可笑,这是王小波杂文里的坏笑,一个心揣歪慈悲小机灵的坏小子。比如一个人能够真的吞下另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吗?文革之初,有一群学生为思想问题引发争论,并开始肉搏,一个人咬掉了另一个人的耳朵,这血腥的一幕正好被王小波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他并不关心他们争的是啥,思想有时候就是肉搏、血腥与生理的。他整夜地惦记着那张含着别人耳朵的嘴,他吞了,没吞,嘴里咸哒哒的,他怎么会好受呢,吐出来,可能被现场抓住,人证物证俱全,找死啊,不吐吧,多难受啊。看,他关心的是血淋淋的嘴,而不是痛苦的残缺的耳朵,这是道德的辩证法。

  对文革经历的叙述,在王小波那里,都是从这个最低限度的细小出口涌出,没有怨恨、没有哀伤、没有跟打了鸡血似的悲壮,是肉身的,现场的,感官的,直觉的,瞬间的,细节的,这是一个天才小说家的天赋。正是这些近乎现象学的还原,让王小波在他们那一代有关文革叙事的零星文本中才显得独一无二。

  以最低限度的常识去看周围的一切,在王小波离开十年之后,这已经不是一件多么高难度的事情,但成为某种思维方式依然是艰难的。比如深度交流,比如王小波所说的“诗意”世界,比如小说怎么存在,为什么存在。纯文学正在演变成一个假问题,独立正在成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交换,常识变成了老谋深算的必要前提。

  在纪念一个人的时候,另一个中国文坛的王氏奇人王朔正在和恶俗媒体展开车轮战。只要特立独行还能让人惊讶,吸引人的眼球,就证明常识的维度、人性 的维度,自由的维度依然遥遥无期。无聊的纪念包括我等无聊的看客,还有存在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