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4月11日凌晨,王小波去世。我一天之后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站在我服务的宾馆总台,想不出自己的未来。10年过去了,我已经离开了所谓"王小波式"的道路,对那段日子有了更多的距离感,可以平心静气地回述。在他的忌日,唯愿以此文悼念曾经支撑我走向文字之路的英雄。

在王小波之前,我也疯狂喜欢鲁迅和李敖,这两个脑后有反骨的文人,给埋下反抗种子的我很多鼓舞。但王小波却是完全特殊的一个,对我来说,他曾经就是神,就是我的一切未来。我很早就搜集他的杂文。他的文章好像是有"印章"的,任何他的文章即便不署名,当时我都能立刻判断出是他的文字。我记得在汪晖教授毁掉《读书》之前,王小波在《读书》发表的文章,简直就是篇篇让我拍案叫绝,当然也让我这个理科生记住了诸如"盛洪"这样的"反角"。

但王小波对我最大的价值是告诉我,文科没嘛了不起,像王小波这样的理科黑马一出,就能印照出文科著名ID们装神弄鬼的嘴脸。并且,如果仔细分析王小波的文体,就可以发现,王式文体简单说就是"逻辑主义+智力歧视+文本狂欢",对于任何一个有文采的理科生来说,这种文体是很容易模仿的,而且不需要任何社会学、政治学的背景。于是,我立刻学来去勾引小女友,甚至在《三联生活周刊》"生活圆桌"栏目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1998年上网之后,我在两三年内,都没有挣脱王的模本,开始远离真的是要到2001年我成为职业新闻人之后,至今我才能说,我的文字完全没了他的影子。

我想王小波的文体魅力不仅仅只是征服了年少的我。看看《王小波门下走狗》讨论组和系列书籍,看看现在20多岁的大学生的杂文或者小说,甚至看看牛博网的很多理科出身博主的文章,你都能读出"王小波"三个字。

这样的诱惑是显然的,当一个从小埋头于数理化、远离文字的理科生突然发现几乎不需要准备,就可以立刻进入文字领域,横扫一片,而且显然有所斩获的时候,那种近乎不劳而获、进退自如、脚踏两只船的快感是自信的源泉。这也恰恰是我和王小波的粉丝们能走到今天的原因。正如王小波看完卡夫卡之后,他发现文章竟然可以这么写而且也可以牛逼,我们也是在看了王小波之后,也发现了自己也许这辈子不能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但显然得文学奖却是很有机会的。当王小波遭到人文届的冷漠和批评时,反而激起了我们为偶像辩护的激情,王小波就是我们自己,打倒一切文科老帮菜营造的腐朽世界!未来属于逻辑,光荣属于罗素,世界是我们理科生的!

但10年过去了,像我这样,有很多被王小波带入人文届的粉丝们也长大了。我们开始发现,王小波说的也是对的,但显然不够,打倒腐朽的文科老帮菜很容易,但构建新的人文世界却很难。解释这个世界,逻辑主义不够用;批判这个世界,智力歧视显然不够宽容;文本狂欢,对于伟大作品来说,也过于简单。政治、社会、法律、经济、新闻、文学,每个领域中国人都有极大的和世界的差距,而且有各自不同的症结,一旦你真正进入某个专业,你就会突然发现,你再也不敢用王式文体来对付了,原来那种自信是一种局外人的雾里看花,虽然能摧枯拉朽,但却不能真正成为栋梁。

另外一方面,王小波的道路对我还有职业选择的意义。当年单单从文字上理解王小波,我曾经对王小波产生了自己的误读:我认为既然在体制内的人文知识分子,都必须看碗说话,无法做一个独立的学者,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事业和职业分开,在做一些和意识形态无关的工作(商业或者IT),然后把自己业余的时间全部奉献给心仪的人文事业。我当时以为,王小波就是这条道路的典范,他教的是计算机,甚至他写作的软件系统都是自己编的,但写出的文字如此幻美,如此独立。我的英雄既然能这么走下去,我就能这么走下去。

但是1997年他死了,我怀着疑惑,还是继续着这种"职业事业分离"的道路,继续白天做IT,晚上在网上写文章。虽然也能勉强走下去,但我总觉得内心分裂,编程序的时候想着文章,写文章的时候还下载着软件。这样的挣扎一直到2001年我进入新闻界,才第一次把职业和事业相结合。今天我可以说,对于我个人来说,这才是我要的道路,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只有全身心投入一个事业才能真正成功,否则,IT也不会太成功,文字之路也走不下去,就好像王小波那样,甚至会心力交瘁地死去。

新出版的《王小波全集》第九卷书信集,证实了我的确当初对王氏道路的崇拜是误读。我看王小波给李银河和朋友们写的那些信,简直就是看到了自己挣扎的日子,甚至他用的那些比喻,都是我曾经反复提及的。他根本就不要这样割裂的生活,他只是在苦苦挣扎,因为各种限制,他无法达到理想的生活。感谢时代,让我们拥有了比当年王小波更多的条件,使得我们今天能部分达到王小波想而不及的生活——准自由地写作而不必担心明日早餐。

虽然是种种误读,但的确是王小波领我进入了一个勇敢的新世界。我的英雄已经死去10年,但今天每当我经过人大,翻起《三联》,或者在博客中看到博主提罗素谈逻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他,以及我和他心在一起的奋斗岁月。

来源:网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