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才能爱真理

本文来源于财新《新世纪》 2011年第35期 出版日期2011年09月05日
  
栏目主持 刘芳
  《燃灯者》是一本小书,只选了两篇文章,写的都是原北京大学哲学教授周辅成先生。作者赵越胜讲述了与恩师近半个世纪的神交。该书甫一出版,即得到了广泛关注。


朱正琳:

(哲学学者、作家)

  小说《一九八四》中那位“思想警察”对那位受审的“思想罪犯”宣称:“不!⋯⋯我们对你所犯下的那些愚蠢的罪行并不感兴趣,党对那种公开的行为并不感兴趣,思想才是我们所关心的全部。我们不仅要摧毁我们的敌人,我们还要改造他们。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我以为,这话确实表达了人类世界中最狂妄的一种意图,绝非作者奥威尔凭空杜撰。曾几何时,那种意图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几近获得成功,而且至今也还远不能说它已遭挫败。我于是一直在想,在那种蓄意制造的暗昧笼罩下成长起来的我们,何以也曾得见光亮呢?

  越胜写的这位曾经给他带去光亮的人物——周辅成先生,并称他为“燃灯者”,至少部分地回答了我的这一问题。薪火相传,这我原先也是知道的,有人也曾点亮过我心中的烛。然而,我还有一问:那火种是怎样得来的?读越胜文,我终于是想明白了:人类这个物种自来有“盗火者”在。“盗火”并非普罗米修斯一次就完成了的行为,人世间每一次火的传递,都是一次传递双方共同进行的“盗火”。不是吗?越胜笔下的“燃灯者”辅成先生,连同越胜本人,其实也都是“盗火者”。

  在我的心目中,周辅成先生是守望普世价值的哲人,是我仰之弥高的人物。但越胜写出了先生的寂寞,这让我得以和他们亲近。他的寂寞,远离了孤高自许的文人情怀,直接滋生于一种肝胆照人的热切期盼:期盼着暗昧中有别的人也能得见他所见到的光亮,期盼着那光亮能普照世人。

 

周国平:

(哲学学者、作家)

  越胜平生最爱有四,曰音乐、书、政治、朋友。把政治列在其中,实在勉强得很,他不过是作为一个草民,只在也只想在台下喊几声罢了。朋友聚在一起,他常慷慨评点时局,嫉恶如仇。他真正所爱的是正义,但正义乃一抽象名词,和其余具体名词并列未免抵牾,我只好用政治一词代替。

  其实,音乐和书两样,他也只想在台下。音乐不用说,不管发烧友到什么级别,明摆着今生不会做作曲家、歌唱家、演奏家了。书这一样有点奇怪,他嗜书如命,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却总是十二分地抵触出书,写了文章传给朋友一读,就此了事,从不肯结集出版。在所爱的四样中,他好像认定自己的位置是第四样,做音乐的朋友、书的朋友、正义的朋友,在这三样上都无意登台亮相。所以,现在他愿意出这本书,我甚感惊喜,这个倔头终于让了一步。看内容,我们看到的既是他对朋友的赤忱之情,也是他的精神生长的心路历程。

  我和周辅成先生略有交往。1995年,先生到巴黎,我也在那里,同住越胜家里。1997年和2000年,我先后两次随张雪到朗润园拜访先生。2005年,先生出面息讼,我应召去见先生一次。在先生家里,先生拿出我的书,赞誉有加,我当即惭愧万分。我出了一些通俗的书,没有多少学问,一直不敢献丑,怎么想得到先生自己买了,还仔细读了。先生对我厚爱,但在息讼一事上,我拂了他的好意,令他伤悲,我深感歉疚又无奈。先生每次谈话,声如洪钟,激情澎湃,正气凛然,哪里像一个耄耋老人。直到生命最后一息,在先生的血管里流着的始终是年轻人的热血。

  先生是热情的,也是寂寞的。最后一次见面,先生赠我一册书,竟是一个打印的文集,我心中一痛。参加先生的追悼会,看到的场景相当冷清,我心中又一痛。晚年之作无一家出版社肯出,追悼会无一个北大官员肯到场,先生真是寂寞极了。可是,在这样一个只爱金钱和权力的时代,爱智慧和正义如先生,寂寞就是必然的了,这正是先生的光荣。

  哲人已逝,现在读到《燃灯者》,方知我对先生了解得太少太浅。文中引述的先生许多话,何等睿智,何等痛快。我本来是可以有许多亲聆教诲的机会的,却因为疏懒而错失了。

 

徐友渔:

(学者)

  越胜在这本书中,讲述了与周辅成先生感人至深的交往故事。辅成先生于越胜,既是师长,又是知己,陪伴、指引和支持着越胜穿越上世纪70年代的黑暗,使得孱弱、卑微的生命有了光明和暖意。这样的事情绝非偶然和例外。在70年代的中国,类似的故事到处都有,因为,人生活需要光,而生活中总是有光,哪怕黑暗以红太阳的名义妄图压倒光明。

  1966年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国大陆陷入空前的灾难。一代年轻人精神上的愚昧、狂热、野蛮暴露无遗,这当然不是出于中国人天生的劣根性,而是斗争哲学和个人迷信产生的恶果。但人生的强韧无时无处不在,与“文革”发动者想要塑造一代“革命新人”的愿望相反,反思、探索、反叛的火苗到处冒出来,而且,倒行逆施越疯狂,反弹力越大。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文革”的大破坏、大混乱打破了以前严密的控制,禁书到处流传,不同地位、阶层、职业和年龄的人相互接触和交流,异端邪说或新思想通过各种渠道,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播。

  越胜是幸运的,他在思想探索的道路上遇到了良师益友,没有为自己的离经叛道付出什么代价。事实上,在上世纪70年代,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因为思想探索遭到镇压,有的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有的赔付了青春年华,贻误了终身前途。格外有运气的是,越胜得到了周辅成先生这样的名师点化,得以直接沿着古今中外人类文明的正道行进,不像很多探索者那样在意识形态的浓雾中艰苦挣扎、曲折前进,耗尽了全身力气还是未能挣脱那精神上的紧身衣,为自认为叛逆的思想弄得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其实是孙悟空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越胜是很感性、重情义的人,他首先是喜欢一个人,然后才喜爱那个人信奉的思想。他的运气还在于,招他喜欢的人在情与理两方面是统一的而不是脱离或分裂的,所以,对于他来说追求真理和享受友谊是同一个过程,暗夜中的灯火带给他足够的温暖。

 

陈嘉映:

(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我认识的人里,有文才的不止一二,但这样的回忆文章,我想只有越胜写才好。越胜与朋友交往,完全没有自我心,他做,做得比别人多,却没有任何东西要表现。惟此,有人的情态,有人的天光云影,得以挥洒展现。你看,与周辅成老先生在那七路无轨电车站依依不舍地分手,偏这个没有自我的越胜有这福分!

  有时候会觉得,那个时代的高人俊士,没有越胜不认识不深交的。文中偶一出入的高尔泰、张志扬、曹天予、周国平,还会有多少故事等着越胜写。“我爱真理,但我更爱朋友”,越胜当年如是说。其实,爱人,才能爱真理,才有真理。

  本书传主更是奇人异人,是对越胜恩重如山的恩师兼朋友,他带着那段异常的历史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个险恶的时代,惟因此,友情来得特别真,特别重。那是个贫苦的时代,倒仿佛因此,人不得不有点儿精神。越胜心里,这段历史浓重得排解不开,惟在这种“历史感”的簇拥下,他笔下的人物才那样饱满。

  这种历史感,并不只是感觉,它培育出正大的判断。本书所收入的文章,实不只是纪念友情,不只是对已逝时代的缅怀,他们始终在吁请我们思考自己,思考我们这个尚未结束的时代。

 

张志扬:

(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辅成先生是一位将人类知识奠基于人道的楷模。这部书是由越胜兄弟对他的创伤记忆而编织成的一曲“人道颂”的勋伯格式变奏——它演奏着演奏者的巴黎夜曲,像Gabriel Fauré的Après un rêve(《梦后》)。

  然而,我读这些文字,与其说读辅成先生,不如说是读越胜兄弟。辅成先生已于2009年仙逝——薪尽火传,记忆文字所燃烛者,不正是“火传”的仪式吗?

  越胜是接纳我“从个人尊严的辩护到思想自由的辩护”的第一人。但在我们之间,重要的还不仅仅是文字、思想,而是印在心底里的感觉。

  从1981年到1989年越胜去国前,几乎隔年我都要去北京,一般都要在越胜家小住两天。1984年去旅顺参加全国首届电影学会成立大会,回来路过北京就为了看越胜。是时,大女儿蓓蓓才几个月。越胜为了在晚上同我聊天,特意把摇篮搬到我的房间让蓓蓓睡在旁边。半夜,蓓蓓哭醒了,我看见他高大的身躯一手抱着几个月的蓓蓓,一手拿着奶瓶给蓓蓓喂奶。喂完了奶,他两手抱着怀中的婴儿,摇着,轻轻地唱起勃拉姆斯的摇篮曲。他们父女摇动的身影,就这样在我眼前融化到摇篮曲中去了……

  去国十七年,越胜第一次回到北京,我从海南赶到北京见他。放下行李,立即被叫去“救越胜”。 原来越胜和哲学班的老朋友喝酒喝过了头,还有原来工厂的一大帮师傅等着哩。救出了越胜就往师傅们聚会地赶,仍然晚到四个小时。一进门,热气腾腾,越胜像一滴水珠溶入了沸腾的锅炉。直到饭桌上,越胜在敬酒之前,对自己的晚到,硬是下了大礼,跪在桌前向师傅们谢罪!

  孔夫子修诗从心所欲不逾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有素为绚,无素则糜。人,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