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新发现的胡适《尝试集》第二编自序
来源:《上海书评》 2011-12-17
2009年秋季,胡适的新诗集,也是中国新诗运动的开山之作《尝试集》第二编初稿本惊现杭州西泠印社拍卖会。这是近年来首次出现如此集中又相对完整的不为人知的胡适诗稿,是胡适作品版本研究上的一个重要发现。
这部《尝试集》第二编初稿本为毛边纸合订本,共计五十八页,胡适墨笔所书,又有多处红笔修改补充,编订于1918年6月。而《尝试集》1920年3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初版,换言之,该稿本是《尝试集》初版本所收第二编的初稿本。由此也可见,早在《尝试集》问世两年前,胡适就已着手编选这部被文学史家认定为划时代的新诗集了。
把这部《尝试集》第二编初稿本与《尝试集》初版本里的第二编作一比较,是很有意思的。初稿本共收《一念》《鸽子》《人力车夫》《十二月五夜月》《老鸦》《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新婚杂诗(五首)》《老洛伯》《四月二十五夜》《看花》《你莫忘记》《如梦令》《十二月一日奔丧到家》《关不住了!》《希望》十五题十九首诗,其中《老洛伯》《希望》两首是英文译诗并附原文铅印三页,另有《生查子》《丁巳除夕》《戏孟和》三首已分别用黑笔或红笔圈去。到了《尝试集》初版本第二编,抽出其中的《十二月五夜月》一首,补入《应该》《送叔永回四川》《一颗星儿》《威权》等十一首诗。《尝试集》1920年9月再版本的第二编,又补入《示威?》《纪梦》等六首诗。《尝试集》的定本是1922年10月出版的“增订四版”。把增订四版本第二编与初稿本比较,就增删更大,差别更大。因此,这部第二编初稿本对探讨《尝试集》从手稿开始的版本变迁的价值是不容置疑的。
更令人欣喜的是,《尝试集》第二编初稿本前有胡适本人的一篇自序,这是海内外胡适研究界以前根本不知道的。《尝试集》初版本中,第一编有序,附录的《去国集》也有序,唯独第二编无序。第二编初稿本自序的发现,说明《尝试集》第二编原来也是有序的!现把这篇序照录如下:
我初到纽约时,看见那些方块形的房子,觉得没有诗料可寻。不料后来居然做了许多诗。《尝试集》的第一编,除了一首《百字令》,两首《如梦令》之外,全部是在纽约做的。自从我去年秋间来北京,——尘土的北京,龌龊的北京,——居然也会做了一些诗。我仔细想来,这都是朋友的益处。纽约的诗,是叔永、杏佛、经农、觐庄、衡哲五个人的功,北京的诗是尹默、玄同、半农三个人的影响。有人说过,思想与文学都是社会的出产物,这话真不错。西洋人著书往往把他的书“贡献”(Dedicate)给他所最敬爱的亲人师友。我若真个仿行此俗,一定把《尝试集》的第一编贡献给叔永们五个人,——只怕有人不肯受这种旁行小道的贡献!——一定把第二集贡献给尹默们三个人,我想这三位或者不至于不肯受这种贡献了。
这一编与第一编不同之处全在诗体更自由了。这个诗体自由的趋向,我曾叫他做“诗体的释放”(Emancipation of the poetic form)。诗体有四个部分:一是用的字,二是用的文法,三是句子的长短,四是音节。(音节包括“韵”与“音调”等等。)音节是释放与未释放的诗体都该有的。如“关门闭之掩柴扉”,以音节论,有什么毛病可指摘?姑且不论。我的第一编只做的第一、第二两层的一部分。只因为不曾做到第三步的释放,故不能不省时夹用文言的字与文言的文法。后来因玄同指出我的白话诗里许多不白话的所在,我方才觉得要做到第一第二两层,非从第三层下手不可。所以这一编的诗差不多全是长短不齐的句子。这是我自己的诗体大释放。自经这一步的释放,诗体更自由了,达意表情也就能更曲折如意了。如《老鸦》一首,若非诗体释放,决不能做这种诗。若把《老洛伯》一篇比《去国集》里的《哀希腊》十六章,那更不用说了。
这种诗体的释放,依我看来,正合中国文学史上的自然趋势。诗变为词,词变为曲,只不过是这三层(字,文法,句的长短)的释放。词是长短句了,但还有一定的字数和平仄。曲的长短句中,可加衬字,又平仄更可通融了,但还有曲牌和套数的限制。我们现在的诗体大释放,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拢统推翻: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要怎么说,就怎么说。诗的内容,我不配自己下批评,但单就形式上,诗体上,看来,这也可算得进一步了。
民国七年六月七夜,胡适。
当然,这篇《尝试集》第二编初稿本自序是否全文,待考,开头部分似有缺失。为何后来《尝试集》正式出版时,这篇第二编自序弃之未用,也待考。但应该指出,这篇自序中关于“诗体大释放”的一些意见,经过修改充实后,已经写入《尝试集》初版本的自序中了。
尽管如此,这篇《自序》仍应引起重视。胡适在序中回顾了自己当时在纽约和北京尝试创作新诗的经历,以及他所先后得到的任鸿隽(叔永)、陈衡哲、杨杏佛、朱经农、沈尹默、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鼓励和支持(觐庄即梅光迪。他后来对胡适的白话新诗不以为然,所以胡适在序中说拟把《尝试集》第一编贡献给“叔永们五个人——,只怕有人不肯接受这种旁行小道的贡献”,“有人”当指梅光迪)。此序初步阐释了胡适的“诗体大释放”观点,简要论述了中国诗歌从诗变为词、词变为曲、曲再变为白话诗的过程,并且探讨新诗创作“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拢统推翻” 如何成为可能,对研究胡适新诗观的形成、对研究早期中国新诗都有不容忽视的参考价值。
今年12月17日是胡适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就以这篇小文作为对这位“但开风气不为师”的中国新诗倡导者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