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将“苦难”视为《约伯记》此书的主题,但也有不少人认为,《约伯记》的主题有关“正义”——尤其是“神的正义”。 在我们看来,《约伯记》的主题并不是单一的,它由一些相互关联着的论题线索结合而成,在此意义上,“苦难”并非《约伯记》的核心关注,它仅仅是引出其作者真正关心的问题的出发点。 仔细观察的话,无论在序幕、对话,还是在终场,“苦难”背后都蕴涵着真正重要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约伯记》所呈现的苦难确实极为惊心动魄,它试图通过约伯丧失财产儿女(1:13-19)及身患顽疾(2:7b-8)来表达一种“被剥夺一切”的状态。在《约伯记》中,约伯的苦难是实实在在而并非幌子,本文将要考察的重点是“苦难”在《约伯记》中的戏剧式提出。首先,我们会对序幕中造成约伯的灾祸的戏剧形式——上帝与撒但的冲突——进行一番梳理,然后,我们再探究通过这个戏剧冲突所反映的对苦难的解释。
一、撒但:耶和华的怀疑“替身”
上帝与撒但的冲突构成了《约伯记》序幕的重头戏。可以说,上帝与撒但之间的斗气直接导致了约伯的悲剧式患难,在有关约伯敬畏上帝是否“无故”[或者说“无涉利害关系”,disinterested]这一点上,上帝与撒但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他们无法凭空说服对方,于是以某种类似打赌的方式,通过考验约伯来证明孰对孰错。让我们再来仔细地看一看序幕中耶和华上帝与撒但之间的对话:
一天,上帝的众子来到耶和华面前,撒但也来在其中。耶和华问撒但说:“你从哪里来?”撒但回答说:“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耶和华问撒但说:“你曾用心查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撒但回答耶和华说:“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你岂不是四面圈上篱笆围护他和他的家,并他一切所有的吗?他手所做的都蒙你赐福;他的家产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难道他不当面‘祝福’你!”耶和华对撒但说:“凡是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于是撒但从耶和华面前退去。(伯1:6-12)
这是上帝与撒但的第一次交谈,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将之视为一场交锋。 耶和华向撒但夸耀自己的“仆人”约伯如何虔敬,撒但觉得不以为然,因为他怀疑约伯的虔敬是一种对上帝的赐福的回报。确实,约伯儿女成群、家产丰厚、又在“东方人”中享有至高的尊荣,在撒但看来,这都是蒙上帝所赐。耶和华没有反驳撒但,他没有说,约伯的美满生活与他无关,在这一点上,耶和华似乎默认了撒但的断言:“他手所做的都蒙你赐福”。耶和华甚而也没有反驳撒但的推论,那就是倘若约伯失去“一切所有的”就会当面咒骂上帝。
在这里,耶和华没有对约伯的虔敬的真实性[或者说无利害心]作出表态,因而我们无从得知他听了撒但的话以后,是否开始同样地怀疑约伯。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两种看似同样合理的可能答案,其一,耶和华洞察一切,他并不怀疑约伯的虔敬,只是为了令撒但相信这一点,他才让撒但出手加害约伯;其二,耶和华在撒但的挑动下,自己也想看看约伯会如何面对失去一切的状态,这就意味着,耶和华对约伯是否不计利害地敬畏他并无十分的把握。这个问题我们将留待后文再详加讨论。无论如何,耶和华还是将约伯“一切所有的”都交在撒但“手中”了。看上去,在第一次交锋中,耶和华没有能够赢过撒但,因为他无法反驳他——为了赢过撒但,耶和华不得不让撒但剥夺约伯一切所有的。
面对由耶和华授意经撒但实施的狂扫一切的灾难式剥夺,约伯自然地表现出他深切的悲恸, 但与此同时,他没有忘记敬拜上帝(1:20-21)——看上去,耶和华与撒但的第一次冲突很轻易地就在约伯遭遇巨大的灾祸依然祝福耶和华(1:21)的举动中解决了。
当耶和华再次在天上看到撒但时,他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先前对约伯的夸耀(2:3a=1:8),然后向撒但炫耀并示威道:“你虽激动我攻击他,无故地毁灭他,他仍然持守他的完全。”(伯2:3b)耶和华的言下之意是:你看到了么?约伯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当面咒骂我,不仅没有,他还祝福我。然而撒但并不买帐,他继续挑战耶和华的自信,再次发起了与耶和华之间的冲突:
撒但回答耶和华说:“人以皮代皮,情愿舍去一切所有的,保全性命。你且伸手伤他的骨头和肉,难道他不当面‘祝福’你!”耶和华对撒但说:“他在你手中,只要存留他的性命。”(伯2:4-6)
对于撒但的第二次挑衅,耶和华再次作出退让。如同上一次,耶和华不但没有对撒但的怀疑表示任何反驳,甚而主动授意撒但继续“攻击”约伯,他应该知道,这一次,约伯将遭受更为直接的身体创伤,但他还是让撒但去做了。究竟出于什么理由,耶和华上帝要这样对待他“忠心耿耿的仆人”约伯呢?
迄此我们或许可以回到先前的问题:耶和华自己究竟是否怀疑约伯呢?其实,如果仅从文本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如前所述,耶和华对于撒但的两次挑衅都没有表示丝毫的反击,他明明可以在口头上表达一下他对约伯的无条件信任, 如果他要让撒但心服口服,他还是可以让撒但去“攻击”约伯;但每一次,耶和华都是不加犹豫地授权撒但去“试探”约伯。显然,耶和华自己对约伯究竟会如何表现也并不清楚。 就如同耶和华要“试探”亚伯拉罕一样, 在亚伯拉罕将以撒绑在柴堆上并举起手中的刀(创22:9-10)以前,耶和华并不知道亚伯拉罕对他的“敬畏”是否真诚无私,如果他知道的话,就不用去“试探”亚伯拉罕了。可见,在希伯来圣经中,上帝对人的内心并非洞若观火, 如果他无法肯定一个人的内心是否真诚,就有可能会对他产生怀疑。相比之下,那种认定耶和华始终信任约伯、仅仅为了让撒但相信的缘故才考验 约伯的观点就显得有些勉强。
我们还可以从《约伯记》中撒但角色的设置来进一步考察这个问题。“撒但”(Satan)这个名字,在今日的语境下无异于“魔鬼”或“恶魔”(the Devil)的代名词, 但当代的学者们近乎一致地指出,希伯来圣经中出现的“撒但”(שטן),当其附带定冠词(ה)时,意谓一个名称(a title)而非名字(not a personal name),它通常指“敌对者”(the adversary)或“检控者”(the prosecutor, or accuser)。
Meir Weiss指出,在希伯来圣经中,撒但通常具有“上帝的使者”(the angel / messenger of God)的身份,并且,上帝和其使者往往在同一个故事中交替出现, 他认为,类似的叙事反映了“上帝的情感、思想、意志、言辞与行动,常常通过他的使者而非上帝本身使人知晓,”在这种场合,“使者不过就是上帝自身的一种显现(a manifestation of God Himself)而已。” Weiss进一步说明,在另一种场合下(如,代上21:1),“撒但体现(the embodiment)为上帝意志的反对者”,此时他不再身为“上帝的影像(image)”,而是“一个独立的主体(independent agent)”。
在Weiss看来,《约伯记》中的撒但介于两者之间:他是一个实体(a hypostasis),具有独立的个性与心思,但并不以反对上帝的面目出现,“而是关乎上帝自身的某种自相抵触与自相矛盾的特性”。
那么,究竟撒但代表了上帝的哪一个方面呢?Weiss进一步指出,《约伯记》中撒但这个角色的设置,是要表明“全知的上帝亦可能犯疑”(He who is all-knowing can have any doubt)。 从Weiss对撒但这个角色的分析出发,不难得出这样的推断:耶和华与撒但的冲突本质上很可能是上帝自身的内在冲突,因为要考验约伯的本是耶和华,而撒但的问题:“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亦是只对耶和华才有意义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关于耶和华确实可能怀疑约伯的观点就显得容易理解了,进而,从某种角度,对于上帝容让撒但去打击约伯这件事,我们也能够有更清楚的了解。此外,将撒但视为上帝自身内在冲突中“怀疑替身”的观点, 能够很好地解决撒但在《约伯记》终场的缺席——由于上帝内心的冲突此时已然解决,因此撒但不需再次出现。
基于Weiss对撒但的精辟疏解,当我们返观耶和华与撒但这两个角色的设置与他们之间冲突的展开时,当能看出《约伯记》作者借助撒但为自己不符主流的立场所做的极为高明的修饰——一方面,他要肯定一切福祸都出于上帝, 但另一方面,他又试图避免由上帝直接施加“无缘无故”(2:3)的灾祸给约伯——这个上帝的仆人中的典范。事实上,与其说撒但是上帝的工具,不如说他是作者巧妙布局中的一枚棋子,作者构思了撒但这个角色,藉撒但之手“击打”约伯,以此来“免除上帝独自承担的责任”。 用Meir Weiss的说法,这是一种“神学上的谨慎考量”(theological consideration) 显然,这是《约伯记》作者回避与主流神学观直接冲突的一个极好的例证。
在本节后面的部分中,我们将对耶和华与撒但冲突的后果——约伯的苦难——进行解读。
二、“无故”:苦难问题的戏剧式提出
约伯的苦难由耶和华与撒但打赌式的的冲突直接导致。在这一小节中,我们将讨论苦难问题在《约伯记》中的戏剧式提出及其背后所蕴涵的深刻意义。
在序幕的“天上场景”(1:6-12; 2:1-7a) 中,耶和华与撒但之间有两次面对面的交锋。在他们的两次谈话中,有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词各出现了一次:在耶和华与撒但的第一次交谈中,该词出现在撒但的讲话中,而在他们的第二次交谈中,它出现在耶和华的讲话中。在我们看来,这个小词构成了理解约伯的苦难的钥匙——这个词就是“חנםi”(无故,或“无缘无故”)。
“חנםi”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撒但向耶和华提出的深刻而尖锐的问题中:“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1:9)撒但这样问耶和华,从一方面看,当然就如我们上节的分析中所言,是要置疑约伯的虔敬是否无利害得失的计较在其中,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这个提问的本身以及后面的说明就已经蕴涵了否定其内容的意味,也就是说,这句话的潜台词——约伯敬畏上帝难道不是为了得好处么?——其实蕴涵着这样的一种判断:敬畏上帝不应该是为了得好处。这个想法或许在今天显得平淡无奇甚或理所当然,但倘若我们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去到圣经时代的以色列,就会感受到它的不同寻常之处了。
在《申命记》律法中,有不少章节都在要求以色列人“谨守遵行”耶和华的诫命后接着说,这样做的结果是:“对你们是好的”或“使你/我[们]可以得好处”(申5:29, 33; 6:18; 12:25, 28) 。《申命记》中各种不同的表述可以用一个有条件的承诺概括,即:倘若遵行律法诫命,行耶和华眼中看为正的事,则你[们]可以得好处。事实上,《申命记》的教导是最常见不过的那种宗教教育,摩西教育以色列人听从上帝的诫命,敬畏并且尽心尽力爱上帝——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处;倘若不为任何“好处”,为什么以色列人要敬拜耶和华呢?某种程度上,同样的问题对每一个宗教或许都是成立的。教育人们为了自身的“好处”而敬畏上帝、遵行诫命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好处”既可以指物质层面的安康福利,也可以指超越于物质的健全的人格心灵和高尚的品格德行。当人感觉自己无论在智力、体力或道德上力量微弱或信心不足时,求助于一个他所信任的有“大能”的神明是再自然不过的了。问题或许在于,《申命记》所谓的“好处”往往看上去仅仅关乎物质:获取应许之地、逐走仇敌、福泽后代、日子长久(申4:40; 5:33; 6:19, 23; 12:25, 28等)。这样一种教导或许让《约伯记》的作者产生疑虑:难道我们是为了得好处才敬畏上帝么?
《申命记》针对的是最普通的以色列人,它的教导很朴素也很直接:因为耶和华是我们列祖的神,他用大能带领我们脱离埃及人的奴役、拣选我们、与我们立约、应许我们“流奶与蜜之地、人数极其增多”,所以我们要听从他所吩咐的典章律例,谨守遵行,这样,就会得好处,不然的话,耶和华会发烈怒,降下严重的咒诅之灾给我们。显然,这样的教导中包涵着一种对神的正义的诉求,它意味着,耶和华是严格地赏善罚恶的正义的神。当《申命记》用得失利害作为说服以色列人遵行律法诫命的法宝时,《约伯记》却藉撒但的问题“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悄悄地置疑了申命派的功利主张,从而,也间接地置疑了《申命记》的神义主张。
让我们再来看撒但与耶和华交谈过程中“חנם”这个词第二次出现的场景。约伯在撒但的第一次打击后失去了全部儿女与财产,虽然他表示了自己的悲恸伤心,却依然“祝福耶和华的名”(伯1:21)。对此,耶和华感到很满意,当他再次见到撒但时,依原样夸赞“他的仆人”约伯,并对撒但说:
你虽激动我攻击他(ותסיתני בו),无故地毁灭他(לבלעו חנם),他仍然持守他的完全。(伯2:3)
耶和华的这句话包涵了很多层意思。首先,他巧妙地将攻击约伯的原因归结为撒但对他的“激动”。“ותסיתני”是“סות”(刺激、诱使、挑动、鼓动) 这个动词的第二人称单数连动式非完成时的使动形式(hiphil),词尾添加的后缀表示其施加的动作指向第一人称单数,所以它表示“尽管你挑动我”,该词再加上“בו”(针对他、对付他,against him),这上半句话(你虽激动我攻击他)中已然包涵了两层意思:既将约伯的灾祸的起因归到撒但的“挑动”之上,又不失其至高的权威身份。
耶和华的下半句话其实更加意味深长,《约伯记》的作者在此让耶和华亲口说出,他对约伯的摧毁其实是“无缘无故的”。还有什么比上帝亲口说出的话更有权威的?《申命记》强调摩西的教训具有权威,那是因为它们来自耶和华的“晓谕”,而《约伯记》则让耶和华成为整部戏剧的一个主要角色,藉耶和华之口来表达一些作者自己所欲表达的见解, 同时不易察觉地赋予这见解以权威的形式。更深入地来看这句话,我们将有更惊人的发现。倘若约伯所遭受的正是我们通常所谓的“苦难”,耶和华的这句话在肯定他自己是这苦难的造作者之外,还揭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申命派史家”所强调的苦难观, 那就是:苦难可以是“无缘无故的”,它未必是对罪恶的惩罚!所谓“חנם”,就是“没有理由”、“平白无故”(without cause), 上帝的意思是,约伯没有做什么值得这苦难的坏事,然而我们却无故地毁灭他。当然我们可以意识到,耶和华这样说的时候,他还是预设了“没有做坏事,就不该遭受苦难”这样类似申命派报应观的原则,但无论他的预设是什么,他这句话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肯定了、担保了约伯“无辜”受苦的事实。
因而,这里同样也有两层意思可以明确。其一,耶和华的这句话首先确认了约伯遭受的苦难是不应得的、是无辜的,这为诗体对话部分约伯的抗辩与申诉的合理性提供了最清楚又最权威的支持。 其二,耶和华的这句话隐含了对“申命派史家”竭力强调的“苦难来自对罪恶的惩罚”这种神圣报应观的强烈抵触。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耶和华所讲的“无缘无故”,主要是为了确认约伯的无辜,至于约伯受苦的缘由,则并不落实在此,《约伯记》本身究竟提出了怎样的苦难观这个问题,我们将留待另文专门处理。
在《约伯记》序幕苦难问题的戏剧式提出过程中,还有一个维度非常有意思,那就是约伯面对苦难的第一反应。第一次,约伯丧失全部家产儿女,他悲恸之余,不忘敬拜上帝,并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祝福的”(伯1:21)。第二次,约伯遭患皮肤恶疾,“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身体”,面对他妻子要他“咒诅上帝、死了算了”的气话,他正色表示:“你说话像愚顽的妇人一样。嗳!难道我们从上帝手里得好处,不也受祸吗?”(伯2:8-10)约伯的这两段话通常被视为他的虔敬的表现,传统上也被视为他面对苦难的忍耐表现,以至于约伯这名字逐渐成了“忍耐”(patience)的代名词, 而从这两段话推导出的约伯对苦难的逆来顺受的性格,也构成与对话中的约伯激烈抗辩的性格之间的强烈反差。许多学者就此认为,约伯的性格在《约伯记》散文叙事与诗体对话之间的反差,正是该书出于不同作者手笔的明证。
然而我们认为,序幕中约伯面对苦难的反应并不仅仅是消极的,事实上,在我们看来,就如作者通过耶和华的言辞含蓄地表达了他自己的立场一样,借助于约伯的话,他同样暗暗地传递了某种看似虔敬、其实可能激进的观点。
约伯面对第一次灾祸的反应可以说出自本能,他对上帝一向忠心耿耿的虔敬使他在悲恸之余,依然“祝福耶和华的名”。最有意思的细节是,在约伯的这句话中,撒但用来鼓动上帝的那句话——“难道他不当面‘祝福’你”——竟然在字面上被应验了!约伯果然祝福了上帝,但并没有在撒但所指的意义上“祝福”[=咒诅]上帝。为此,叙述者(the narrator)在随后的点评中说:“在这一切的事上约伯并不犯罪,也不以上帝为愚妄”(伯1:22;和合本译文)。约伯面对失去财产 的表现可说无懈可击,以至于耶和华再度对撒但夸耀约伯的虔敬时,撒但并未对约伯的反应本身提出任何置疑。
当第二次面对灾祸时,约伯的反应通过他对他妻子“‘祝福’上帝,死了算了”的回答表现出来。Weiss看出,在约伯妻子的话中,隐含了对撒但那句话的引用——他们俩个都在反讽的意义上提及对上帝的“祝福”,不过,与撒但不同的是,约伯妻子的话出于对约伯所受之苦的怜悯,她希望约伯能在死亡中解脱痛苦,因而她的出发点是好的。 不过,约伯似乎没能领会他妻子的好意,不仅呵斥她,还用一句看似冠冕堂皇的话反问她:“难道我们从上帝手里得好处,不也受祸吗?”约伯的这句反问很值得仔细推究。首先,如同我们在前文已经多次指出的,这句话中“从上帝手里得好处与受祸”的概念直接就出自《申命记》律法, 《申命记》强调的是:敬畏耶和华、遵行律法则得好处;反之,违背律法、不听从耶和华的吩咐,则受祸。然而,约伯在此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得好处”与“受祸”两者相提并论, 似乎有意要模糊掉导致这两个神圣报应的结果的截然不同的条件。其次,正如Weiss所观察到的,约伯妻子的话像是要动摇约伯对上帝的敬畏,然而约伯用这样一个反问式的回答试图增强自己的信心,而恰恰在这样一种“试图增强”中,Weiss洞察到约伯内心可能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坚定了,他似乎已经处于某种自我挣扎中。
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约伯说的这句话或许也隐含了“无论是福是祸,全都出于上帝,全没理由”这样的意思,从中不是不可能推出“上帝是任意的” 这样的暗示。因而,某种程度上,他的话或许可从反讽的角度来理解。这样一种理解通常没有被留意到,或许因为开场(伯1:1-5)时叙述者对约伯的虔敬的强调实在太深入人心了,然而,这样一种理解事实上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因为序幕中的叙述者在约伯说完第二段话后,再次对他的反应进行了点评:“在这一切的事上,约伯并不以口犯罪”(伯2:10)。Weiss留意到,叙述者这句点评与前一句有所不同,他认为《约伯记》的作者这样写,不仅出于文辞上改变风格的考虑,而是意图通过这样微秒的细节变化指出,约伯的确发生了改变。 我们确实看到,这一次,叙述者只是对约伯言辞的表面意思作出判断,他此时已经不再提约伯内心如何,而只是说约伯“并不以口犯罪”,这很可能暗示了:约伯虽然没有以口犯罪,但心里却不如先前那样坚定。 作者在这个细节中,很可能同时暗示了:如同上帝在撒但的挑动下开始怀疑约伯,约伯在撒但的打击下,心中也开始怀疑上帝。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一种解读事实上也为《约伯记》全书的统一性提供了一个依据,序幕中的约伯如果已经在心中对上帝起了疑心,那么对话中他的不平与激动的情绪以及申诉与抗辩的言辞就显得顺理成章,从而所谓序幕中的约伯与对话中的约伯的“截然区分”就并不存在。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强调,这样一种解读本身与约伯的“无辜”并不冲突。约伯的“无辜”针对的是他没有任何过错而受苦这个事实而言的,在这个意义上,“无辜”与否跟约伯受苦的“原因”相关联,而约伯在序幕中第二次面对灾患所讲的话,已经是他遭受了所有的打击之后的言辞,已经在任何层面上与他受苦的“原因”无关了,因此,我们的解读并不影响约伯的“无辜”。
三、非结论的结语
在以上的论述中,我们考察了《约伯记》序幕中耶和华与撒但之间微妙的关系,也对“חנם”一词在耶和华与撒但对话中丰富又深刻的涵义进行了层层梳理,同时,我们也对约伯遭受灾祸患难后的两次第一反应作出了可能的解读,就此我们看到,《约伯记》既借助耶和华之口婉转地拒斥了申命派的报应原则,又为约伯在对话中的激烈抗辩提供了合理的基础。事实上,若进一步探究序幕中的其它细节,我们将会发现,被耶和华视为虔敬典范的“仆人”约伯、被撒但称为得到耶和华“赐福”的约伯,他所遭受的前后两次的祸患,其内容都可在《申命记》律法有关咒诅的条文中发现, 换句话说,本应获得祝福的约伯,却遭受了违背律法才该得到的咒诅。如此的“祝福”与“咒诅”的反讽,隐然从不同侧面戏剧化地表达了《约伯记》对于正统的苦难观的揶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约伯记》序幕中发生于耶和华与撒但间的对话,也暗示了“苦难来自上帝的考验”这样的思想。或许,《约伯记》提出的这样一种作为考验而非惩罚的苦难观在今天看来显得平淡无奇,然而,在其写作的时代这一立场却无疑具有激进的一面,至少,它与“申命派史家”竭力鼓吹的作为神圣报应的惩罚式苦难观显得针锋相对。限于篇幅,本文无法对《约伯记》中作为“考验”的苦难观作更为深入的探究,在此仅仅想指出,以考验来解释苦难当是衔接《约伯记》两个核心主题的线索,一方面,考验式苦难观直接针对申命派的报应式苦难观,从而间接地置疑了神的报应式正义的有效性;而另一方面,考验式苦难观则为集中反映在“智慧颂诗”(28章)、“以利户讲辞”(32-37章)和“耶和华讲辞”(38-41章)中的神意原则(神的权能与旨意主宰宇宙)预设了伏笔。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