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先秦儒学与医学之中,身体之“窍”(七窍/九窍)被视为“精神”的“孔窍”、“门户”与“通道”,它们内根于“五脏”,外联于天地之气。保持“孔窍”的通畅,无论对“卫生”,抑或对“修身”均意味重要。其中,耳、目、口三窍尤为儒家修身所注重。阴阳五行理论兴起后,身体之“窍”与天地万物之“窍”之间的同构关系得到彰显。
在承继前人五脏“开窍于目”、“开窍于耳”、“开窍于口”、“开窍于鼻”、“开窍于二阴”这一思想基础上,理学家一方面深刻挖掘出身体之窍的本体论向度,提出一个完整的“天地之心”的发窍路线图:“天地之心”发窍于人心(““良知”/“灵知”/“虚灵”/“灵窍”)-人心(通过五脏六腑)发窍于耳目口鼻四肢这一连续性的发窍结构,并借助于汉儒身体之“窍”与天地万物之“窍”之间的同构关系思想揭示出天地之心-人心(灵窍)-七窍一体结构的时间性(“七窍”、“灵窍”律动与天地万物律动的同步性),另一方面,呈现出丰富的“七窍”与“心窍”修身经验,这些经验极大丰富了孔孟“四勿”与“践形”功夫。
儒家强调身体之窍、心窍的“虚”、“无”性格,与萨特所代表的意识现象学有着本质的区别。儒家“通身是窍”的理念折射出儒家的“主体性”乃是扎根于生生不已、大化流行之中与他者、天地万物相互感应、相互应答的身心一如的存在,这种主体性本身就嵌在身体之中,无论是“惕然动乎中,赧然见乎色”之耻感,抑或是“恻然动乎中”之“不忍”、“悯恤”、“顾惜”之同感,乃至生意津津之一体生命的生机畅遂感、乐感,皆是深深嵌入身体之中“觉情”与“实感”。儒家身体的这种本体论向度,不仅迥异于Hans Jonas所批评的存在主义的虚无主义精神气质,而且为克服这种虚无主义提供了深厚的理论资源。
关键词:七窍 心窍 身体 宋明儒学 虚无主义
以“窍”指涉身体的外部器官,在先秦早已流行。《庄子》中就有“人皆有七窍”(《应帝王》)、“百骸九窍六脏”(《齐物论》)、“九窍”(《达生》、《知北游》)等说法。七窍者,耳二、目二、鼻孔二、口一,此为“阳窍”;九窍者,阳窍七与阴窍二(尿道、肛门)。 “九窍”与四肢一起构成了身体轮廓:“人之身三百六十节,四肢、九窍,其大具也。”(《韩非子•解老》)
窍,空也,穴也(《说文》)。“窍”实即“窍门”、“孔窍”、“空窍”、“通道” (《管子•君臣》“四肢六道,身之体也”,直接将上四窍、下二窍称为“六道”)。那么,它又是谁的“门户”、作为“通道”又通向何处呢?
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血气者,五藏之使候。(《文子•九守》)
空窍者,神明之户牖也。(《韩非子•喻老》)
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淮南子•精神训》)
身体之“窍”成了精神、神明往来活动的渠道。在传统中医观念里面,身体之脏腑乃是人之精神、神明之藏所,五脏亦被称为“五藏”,又谓“五神藏”。人之心理感受与思虑均离不开此生理载体:
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精志也。《灵枢•九针论》
五脏者,所以藏精神血气魂魄者也。(《灵枢•本藏》)
五脏内部的“精神”活动通过身体之窍而反映在身体的表层:“五藏气争,九窍不通。”(《素问•生气通天论》)“五藏不和,则七窍不通。”(《灵枢•脉度》)
当代东西身体论说均不约而同将身体划分为双重结构:表层的身体(运动器官,如四肢)和深层的身体(内器官,如肺、心、肝、胃和肠),这种划分的理论基础是,人可通过意念控制表层身体,如活动手和脚,但无法自由地控制内器官。 代谢活动、呼吸、内分泌、睡眠、出生、死亡等等深层身体的活动,属于隐性身体(the recessive body)活动的领域,处于“隐性”(recessive)状态下,隐退于意识之下的“不可体验的深度”之中,它不再是现象学家津津乐道的“我能够”(I can)的领域,这些领域的活动基本上是属于“它能够”(it can),或者说是“我必须”(I must)的领域。 传统的中医理论则着力强调这两种身体之间并没有绝然的区隔,深度的身体(五脏)通过“经络”而与表层身体相贯通(所谓“外络于肢节”):
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其精阳气上走于目而为精,其别气走于耳而为听,其宗气上出于鼻而为臭,其浊气出于胃,走唇舌而为味。(《灵枢•邪气藏腑病形》)
“五脏开窍五官”成为古代中国人对身体的普遍看法:
五藏常内阅于上七窍也。故肺气通于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心气通于舌,心和则舌能知五味矣;肝气通于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脾气通于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肾气通于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灵枢•脉度》)
鼻之能知香臭、舌之能知无味、目之能辨五色、口之能知五谷、耳之能闻五音,均是五脏之“气”通达之结果。五脏通过目、耳、口、鼻、二阴而开显出的功能,被分别称为“开窍于目”、“开窍于耳”、“开窍于口”、“开窍于鼻”、“开窍于二阴”(《素问•金匮真言论》)。
身体之窍作为“通道”,一端联系着身体内部的五脏,另一端则直接与天地之气相通。这种观念在《内经》中已有系统的表述与阐发:
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胃有所藏,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生,神乃自生。《素问•六节藏象论》
黄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素问•生气通天论》)
这里面无疑已经具有强烈的“人副天数”的思想。这一点承时贤抉发幽微,其中所含天人一贯、身心一如之义蕴已昭然若揭。 阴阳五行理论大盛于汉,举凡人之性情、仁义礼智信之价值与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均与五脏六腑搭配在一起,身体之“窍”与天地万物之“窍”之间的同构关系更加显豁:
性情者,何谓也?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情者,静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禀六气以生者也……五性者何谓?仁、义、礼、智、信也。仁者,不忍也,施生爱人也;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礼者,履也,履道成文也;智者,知也,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也;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故人生而应八卦之体,得五气以为常,仁、义、礼、智、信也。六情者,何谓也?喜、怒、哀、乐、爱、恶谓六情,所以扶成五性。性所以五,情所以六者何?人本含六律五行之气而生,故内有五藏六府,此情性之所由出入也……五藏者,何也?谓肝、心、肺、肾、脾也。肝之为言干也;肺之为言费也,情动得序;心之为言任也,任于恩也;肾之为言写也,以窍写也;脾之为言辨也,所以积精禀气也。五藏,肝仁,肺义,心礼,肾智,脾信也。肝所以仁者何?肝,木之精也;仁者好生。东方者阳也,万物始生,故肝象木,色青而有枝叶。目为之候何?目能出泪而不能内物,木亦能出枝叶不能有所内也。肺所以义者何?肺者,金之精;义者,断决,西方亦金,杀成万物也。故肺象金,色白也。鼻为之候何?鼻出入气,高而有窍,山亦有金石累积,亦有孔穴,出云布雨以润天下,雨则云消,鼻能出纳气也。心所以为礼何?心,火之精也。南方尊阳在上,卑阴在下,礼有尊卑,故心象火,色赤而锐也,人有道尊,天本在上,故心下锐也。耳为之候何?耳能遍内外,别音语,火照有似于礼,上下分明。肾所以智何?肾者,水之精,智者,进止无所疑惑。水亦进而不惑,北方水,故肾色黑;水阴,故肾双窍。为之候何?窍能泻水,亦能流濡。脾所以信何?脾者,土之精也。土尚任养,万物为之象,生物无所私,信之至也。故脾象土,色黄也。口为之候何?口能啖尝,舌能知味,亦能出音声,吐滋液。(《白虎通•性情》)
由于身体之窍内根于精神之藏所(五脏),外通于天地阴阳之气,故保持“孔窍”的通畅,无论对“卫生”,抑或对“修身”均意味重要。五脏不和、精神淤滞固然会让九窍不通,反之,孔窍“虚”、“通”,精神亦会畅适,天地“和气”也会与五脏形成良性的互动:“孔窍虚,则和气日入。”(《韩非子》解老)韩非子的这种观念大致反映了当时儒、道、法三家共同的看法。 因此,如何保任身体之窍,让天地和气日入,让邪气不侵,让精神凝聚,便成了医家与思想家共同关心的话题。当然,善于“养精蓄锐”的道家,自然对“精神”的门户(九窍/七窍)最为警醒,庄子混沌的寓言深刻地反映了这种心态:
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庄子•应帝王》)
庄子的这种观念后来直接引发了道家“闭九窍”的设想:
闭九窍,藏志意,弃聪明,反无识,芒然仿佯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际,含阴吐阳而与万物同和者,德也……(《文子•精诚》),另参《淮南子•俶真训》)
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扬。(《周易参同契》)
身体诸“窍”中,耳、目、口三窍尤被看重:“耳、目、口,道家谓之三要,以其为精、气、神之门户也。”(王樵:《尚书日记•周书》)而“目”则是三者之中的翘楚,这一点无论是治身的医家抑或修身的思想家都曾特别点出。“夫心者五藏之专精也,目者其窍也。华色者其荣也。是以人有德也,则气和于目,有亡忧知于色。”(《素问•解精微论》)“目”指眼睛,“色”指脸色,“目”与“色”反映着人之内心世界。《论语•泰伯》中“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乡党》中孔子之“逞颜色”,以及君子“九思”中“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大致都属于《礼记•玉藻》中说的“君子之容”的范畴(“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其要都是围绕着身体之窍下功夫。至于在孔子津津乐道的“四勿”工夫中,亦是以目窍为先。这一点朱熹在释《阴符经》(“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曾专门拈出加以发挥:“心因物而见,是生于物也;逐物而丧,是死于物也。人之接于物者,其窍有九,而要有三。而目又要中之要者也。老聃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孔子答克己之目,亦以视为之先。西方论六根、六识必先曰眼、曰色者,均是意也。” 在孟子著名的“以羊易牛”话头中,“怵惕恻隐之心”也是通过“见”与“闻”目耳二窍活动表达的:“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笔者曾将此称为“形的良知”。
倘若说医家讲身体之“窍”乃旨在由此观察脏腑内部的“精神”状况,那么,儒家更多注重的是个体修身过程之中“诚于中而形于外”的身心一如的特质。“七窍”与“颜色”作为内心世界的表达,与单纯言辞的表达不同,它无法遮掩、伪装。“察言”更须“观色”,儒家的观人之道历来重视目窍。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孟子•离娄》)需要指出的事,孟子著名的“粹面盎背”、“畅于四肢”之“气象”描写,应该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身-心关系、天-人关系的普遍看法,《管子•内业》亦有类似的描述:“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通……心全于中形全于外……全心在中不可蔽匿,和于形容,见于肤色。”医家之“望、闻、问、切”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由“外”观“中”。
这种观人之道甚至还体现在“听狱讼求民情”上面:“一曰辞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三曰气听(观其气息不直则喘),四曰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视不直则眊然)”。(《周礼•秋官司寇》郑玄注)
二
医家与汉儒有关身体之窍的宇宙论论说在理学家那里得到了创造性的转化:
仁义礼智信为五德,金木水火土为五气,心肝脾肺肾为五脏。五德运为五气,五气凝为五脏,五脏化为五德,故五德者五脏之神也。
季本(彭山)是王阳明的亲炙弟子,他这里五德、五气、五脏的关系说,与医家与汉儒的说法毫无二致,不过他用“天理”、“良知”阐发其中“发窍”机制,则显露理学家的本色:
心也者,天理在中之名也。以其洞然四达、不倚于偏故谓之虚灵。盖仁义礼智,德之所以为实也;聪明睿知,虚之所以为灵也。恻隠、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当其浑然在中,是为仁义礼知之德,实有此理,非实而何?聪无不闻,明无不见,睿无不通,知无不受。聪主魄而发窍于肺,明主魂而发窍于肝,睿主神而发窍于心,知主精而发窍于肾。谓之窍则至虚之体而皆统于心者也。视听思藏有何形迹?故视则无所不见,听则无所不闻,思则无所不通,藏则无所不受,少有不虚,则隔碍而不能通万物矣。
五脏六腑本身也成了“窍”,成了“天理”、“良知”、“虚灵”发窍之处。这里“肺、肝、心、肾”作为发窍处皆“统于心”,显然这个统摄之“心”不是医家块然之心,不是“一块血肉”, “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 这种“心”观与身心关系观应该是理学家们的共法:朱子就反复指出心不是“实有一物” 之肺肝五脏之心,而是“操舍存亡之心”,其性状“神出鬼没”,“神明不测”。但这个心并不就是与“身”绝然相对的“纯粹意识”,它是“气之灵”,是“气之精爽”, 它是“虚灵”,“万理俱备”、“万理具足”。 就心与身之关系看,心是身之主宰:
心之为物,至虚至灵,神妙不测,常为一身之主,以提万事之纲,而不可有顷刻之不存者也。一不自觉而驰骛飞扬,以徇物欲于躯壳之外,则一身无主,万事无纲。虽其俯仰顾盼之间,在己不自觉其身之所在矣。
耳鼻口舌、四肢百骸的任何运动与功能都离不开“心”之存在:心不在焉,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心动才有身动。总之,视、听、言、动皆为“此心之用”,“身在此,则心合在此。”
显然,理学家们不再像汉儒、医家那样热衷于将耳目口鼻这些身体之窍定位化于具体的脏腑,而将之通视为“心”之发窍。
……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
这里,“心”、“性”、“天理”、“性之生理”实是同一所指。“七窍”便成了天理之发窍。 甚或人之整个身体也被视为天地万物的发窍:
有必为圣人之志者,须知吾之一身乃天地万物之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是故感于亲而亲,感于民而仁,感于物而爱,或仁覆天下,或天下归仁,总不肯自小其身耳。
究极而言,“心”也是一种“窍”、一种“灵窍”, 它是“天地之心”的发窍处:“天地人莫不由乾坤生,而发窍则在人心,是故人心,乾坤之大目也。”(胡直:《胡子衡齐》卷七)《礼记》中“人者,天地之心”的说法经过理学家的发明,获得了新的表达——人者,天地之心发窍处也:
《记》曰:人者,天地之心。夫仰观俯察,茫茫荡荡,天地何心?唯是虚化形成而人,人便是天地之心之所寄托也。吾人合下反身默识,心又何心?唯此视听言动所以然处便是此心发窍处也。此心发窍处,便是天地之心之发窍也。是故程子曰:视听言动皆天也。大人者与天地合德,只此识取,非有异也。吾侪于此,信得及,味得深,何天非我?何地非我?何我非天地哉?(耿定向:《大人说》,《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七,另参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五)
耿子人是天地之心的“寄托”、“发窍处”,这一说法实质上是脱自王阳明的“灵明”说:
“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这样,一个完整的天地之心的发窍路线图昭然若揭:“天地之心”发窍于人心(“灵明”、“良知”、“灵知”“虚灵”、“虚明”、“灵窍”)-人心(通过五脏六腑)发窍于耳目口鼻四肢。
天地之心-人心(灵窍)-七窍之连续一体性亦表现出时间性的一致性,这一点王阳明及其后学描述甚详: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惧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忘思魇寐。”曰:“睡时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这样孟子那里的夜气说 在理学家这里被发展成为一种天人同步的时间节律观。天地混沌、良知收敛、众窍俱翕,良知与身体之窍随着天地节律而呈现出同步、同调的运动。这种时间性亦具有历史性的色彩: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这种身体之“窍”、“心窍”律动与宇宙律动的同时性,与现代前卫性的医学家所倡导的“身体的自由”可以相互辉映:
身体的自由就是观察生物节奏,并且尊重生物节奏,与世界同步生活。
我们只有尊重时间性才能更接近自由。自由不是来自反对时间的挑战或对时间的逃避,而是接受时间对我们的束缚,接受时间的节奏和法则。寻求身体节奏与宇宙节奏的同步能使我们真正自由地生活。
修身养性之工夫最终说来,也不过是让“灵窍”(心窍)、“七窍”保持“虚明”的工夫。“声音以养其耳”,“采色以养其目”,“舞蹈以养其血脉”,“威仪以养其四体”,“理义以养心”, 是正面的养护之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负面的卫护之功。程子还专门制定了“四箴”(视箴、听箴、言箴、动箴)以“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工夫始终不离各种“孔窍”,程朱是如此,阳明也不例外。“《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只不过,阳明善于抓住要害,先立乎其大,认为“七窍”的根子在“心窍”:主宰在心,“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孟子的践形说被诠释为成就七窍的德性说:“实践云者,谓行到底里,毕其能事,如天聪天明之尽,耳目方才到家;动容周旋中礼,四体方才到家。只完全一个形躯,便浑然方是个圣人,必浑然是个圣人,始可全体此个形色。”
而在伴随宋明儒修身过程出现的开悟体验里面,也会展示在“目窍”之中。在这些开悟体验的描述之中,“光”这一视觉现象几乎成了其中的“不变项”, 这种内在的光是透过“目窍”而焕发出来:
他日侍坐无所问。先生(陆象山——引者按)谓曰:“学者能常闭目亦佳。”某因此无事,则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异之。遂见先生。先生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某问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
三
从医家五脏开窍于九窍,到理学家天地之心开窍于“心窍”、“心窍”开窍于“七窍”,身体之为“窍”的古老观念,充分展示了传统儒家之“天地之身-天地之心-人心-人身”一气贯通、生理流行的存在观之特色。
“窍”之为“窍”本质在于“虚”,因其体“虚”才有“管道”之用,天地万物才能在人身-心这里开窍。所以理学家非常强调“虚其心”、“虚其窍”:
盖因各人于此坐立之时,一切市喧俱不乱闻,凡百世事俱已忘记,个个倾着耳孔而耳孔已虚,个个开着心窍而心窍亦虚,其虚既百人如一,故其视听心思即百样人亦如一也,然则人生均受天中而天中必以虚显,岂非各有攸当也哉!(《明道录》卷三 会语)
在朱熹那里心“虚”才能具“众理”,不过描述“心体”与“身体”作为“窍”之“虚”、“无”、“通”的性质,乃王阳明之胜场: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理学家这种对心窍与七窍的“虚无”性之揭示在结构上颇类似于萨特对纯粹意识的虚无性质的描述,因而具有明显的意向性特征。萨特要将现象学悬搁进行到底,为的是保持意识的完全透明性,而王阳明强调心窍与七窍之“无体”,则旨在保证心窍(心体、良知、灵窍)与七窍的虚明、通透的性质。前者固然亦有挺立自由自主的主体之理论旨趣,但毕竟依然是一种学理性的方法论操作,而阳明这里完全是一种修身养性的工夫论。两者更为本质的不同在于,萨特虚无化的意识乃是与自在存在完全异质的,在这一点上,他与二元论的笛卡尔完全一致,生存的意义完全取决于意识的创造性活动,而王阳明“虚灵”与天地万物并不是断裂的异质性的存在,毋宁说,它就是镶嵌在天地万物之中,是天地万物的一个有机环节。“人之在天地,如鱼在水,不知有水,直待出水,方知动不得。” 离开了天地,人便动不得,身子便成为死的躯壳。身子活动自如,原来皆是在天地之中方能如此。这人之身活动自如。天人无间断,天-地-人-万物最终亦是身心一如、一气流通之大身子。当然,这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环节。倘若说天地万物是一个大身子,人之虚灵即是这个大身子的“神经枢纽”,这个大身子的活动在这里得到自觉。“良知”、“虚明”在此意义上乃是天地万物的“发窍之最精处”: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因此,良知、虚灵、虚明(“心体”)并不是一无所有的空无,它作为天地万物发窍的最精处、作为天-地-人联系的“孔窍”、“管道”,而与“性体”、与天地生生之大德联系在一起。透过这个“孔窍”、这个“管道”,天地生生之大德终于自觉到它自己。人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端在于此。人的“幸运”与人的“责任”亦均在此。
Hans Jonas慧眼独具,一眼洞穿现代存在主义的虚无主义的本质所在:人与整个宇宙的断裂乃是“虚无主义根本”,“人与自然(physis)的二元论乃是虚无主义处境的形而上学背景”,而“从未有任何一种哲学要比存在主义更不关心自然了,在它那里没有给自然留下任何尊严。” 存在主义固然高扬人作为“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的“尊严”与“高贵”,然而这种人的尊严与高贵身份的获得却是以孤独感、疏离感、陌生感、脆弱感为代价,人从“存在的大链条”之中脱落出来,“人的状况:变化无常,无聊,不安。” 人成了完全孤零零的“被抛者”,被抛到无边无际的广袤的空间之中,“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 宇宙固然仍有其秩序,但这是一种让人感到陌生的“敌意性的秩序”,人们对它充满“恐惧与不敬”、“战栗与轻蔑”。 “那个毫不在乎的自然是真正的深渊。只有人在烦着,在他的有限性之中,孑然一身,徒然面对死亡、偶然性以及他筹划的意义之客观的无意义性,此委实是前所未有之处境。” 人在异己、异质的世界之中没有任何的归属感,于是人生的意义便完全局限于人之意识领域,倘若人生还有点意义的话。人之“窍”被塞住了,“一窍不通”的结局只能是精神完全封闭在它自己,皮肤的界限成了所有感受的界限。人与滋养自己的源头活水之间的“管道”淤塞不通了,腔子内的“精神”日趋枯竭,更不用奢望什么“左右逢其源”了。
“满腔子皆恻隐之心,以人身八万四千毫窍,在在灵通,知痛痒也。”(黄宗羲:《孟子师说》卷二)这个扎根于生生不已、大化流行之中的通身皆窍者,深刻地体会到宇宙生命的力度、强度与方向,自觉地将向他者、天地万物敞开他自己,成就自己感通之身、敞开之身、应答之身。这种精神气质与存在主义何止天壤之别!
挺立儒家思想的“主体性”意识,是儒学遭遇现代性自我更生的一个重要路径,毕竟“主体性”哲学、“意识”哲学是现代性的基本精神取向。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忽视儒家主体性哲学、意识哲学背后的身体向度,不能忘记儒家道德哲学的“本体论的根基”,儒家之道德哲学乃是其自然哲学有机部分。儒家的主体性不是封闭于纯粹意识领域之中的存在,而是透过身体的“孔窍”而与他者、天地万物相互感应、相互应答的身心一如的存在,这种主体性本身就嵌在身体之中,无论是“惕然动乎中,赧然见乎色”之耻感,抑或是“恻然动乎中”之“不忍”、“悯恤”、“顾惜”之同感,乃至生意津津之一体生命的生机畅遂感、乐感,皆是深深嵌入身体之中“觉情”与“实感”。 大哉,身体之为“窍”!罗汝芳曰:“盖人叫做天地的心,则天地当叫做人的身。” 如此,人身之窍当叫做天地之窍乎?